雨,下了三日。
不是江南的细雨,而是倾盆如注的暴雨,似天穹裂口,将人间洗成一片混沌。城西刑部大牢的残垣断壁浸泡在泥水中,焦木浮于血河之上,如舟载尸,缓缓漂向下游。
我站在废墟高处,白衣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冷得像一层裹尸布。手中折扇轻摇,扇面寒梅被雨水泡得褪色,血丝般的纹路却愈发清晰——仿佛那不是画,而是早已渗入绢帛的旧伤。
三日前,我杀了那名逃出血衣阁地窖的密探。
我并非不能容他,而是不能容“清醒”。他活着,便会将萧烬的疯、我的疯,一五一十报给朝廷。可这世间的疯,岂是清醒之人能懂?
我更怕的,是他说出——我望着萧烬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温柔。
雨中,一道青影缓步走来。
他未打伞,未披蓑,只提着那盏琉璃灯。灯中人心仍在跳动,仿佛不受风雨侵扰。他走近,发丝贴在脸上,像一条条血色的蛇。
“你杀了他。”萧烬开口,声音比雨还冷。
“是。”我坦然,“他不该活。”
“可他已疯。”萧烬低头,看着脚下泥水中漂浮的断指,“疯到亲手杀了同僚,只为活命。这样的人,已不足为惧。”
“但他还记得你的脸。”我轻笑,“而我,不想让任何人看清你。”
他抬眸,暗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作讥诮:“谢公子,你这是在护我?”
“不是护。”我摇头,扇子轻点他肩头,“是占有。疯子的东西,只能属于另一个疯子。”
雨声骤歇。
不是雨停了,而是我们周身三尺,雨水竟被一股无形之力隔开,如透明的茧。是内力,也是执念。
萧烬凝视我,良久,忽而低笑:“你可知,我为何烧刑部大牢?”
“为救一人。”我答。
“为救一个死人。”他纠正,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母亲的旧仆,十年前便被知府毒杀。可我仍去救。我明知他已死,却仍要打开牢门,点燃大火,让所有人看见——我萧烬,从不认命。”
我望着他,心中竟有钝痛。
那不是同情,是共鸣。
我亦如此。亡妻已死十年,我却每日为她摆筷、点灯、对弈。我明知她不会归来,却仍固执地等。不是等她,是等一个理由——一个让我继续疯下去的理由。
“你笑起来,像春风拂面。”萧烬忽然道。
我一怔。
“我母亲曾说,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恶人,不是疯子,而是笑着的疯子。”他走近一步,“而你,谢妄,是笑着的疯子。”
我反问:“那你呢?”
“我是哭着的疯子。”他抬手,指尖划过自己嘴角,那弧度像笑,却无半分暖意,“我笑,是因为若不笑,我便会哭到死。”
雨又落。
我们站在废墟中,像两尊被遗忘的碑。
三日后,江湖震动。
血衣阁发布血令:七日内,七座贪官府邸将焚于夜火。每火必奏《焚心引》,每火必留一灯——琉璃灯,中心跳动人心。
而白夜楼亦传出消息:谢公子闭门谢客,却在府中设“双位宴”,一席红衣,一席白衣,对饮至天明。
无人知其意。
唯有我知——那红衣席位,是为萧烬而设。
第五日,我收到一封密信。
信无署名,只有一行血字:“你若真疯,便来血衣阁,杀我母亲。”
我握信而笑。
疯子才懂疯子。
这信,是萧烬写的。
他不是要我杀他母亲——他母亲早已死了十年。
他要我杀的,是“母亲”这个执念。
他要我,亲手焚尽他最后的人性。
当夜,我孤身赴约。
血衣阁藏于深山,建于断崖之上,形如棺椁,黑瓦如鳞。门前无灯,唯两排白骨立于雨中,竟是人骨所铸的灯架。
我踏阶而上,阶阶染血,不知是旧血还是新血。
阁门自开。
萧烬立于厅中,手中无灯,只捧着一个檀木匣。他换了一袭干净青衫,却仍像被血浸透。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我答。
“你若现在转身走,还能活。”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一颗干枯的心脏,覆满灰白霉斑,“这是我母亲的心。她死前,求我别疯。可我疯了。我烧了知府府,烧了刑部牢,烧了七座城。我杀尽天下负她之人,可她仍不归来。”
我上前,接过木匣,凝视那颗心:“你让我来,是想我替你完成最后一步?”
“是。”他点头,“杀我母亲。杀掉这个执念。若你真疯,便能下手。”
我笑了。
笑得温柔,笑得疯魔。
我将木匣轻轻放于桌上,执扇轻点他胸口:“萧烬,你错了。我不是来杀你母亲的。”
“我是来——陪你一起疯的。”
话落,我扇骨一震,七枚毒针射出,却非向他,而是射向厅中七盏油灯。灯灭,厅内骤暗。
唯余窗外雨声。
良久,萧烬低笑:“好。从今夜起,血衣阁与白夜楼,不再并列。而是——合二为一。”
我伸手,抚过他染血的衣袖:“那这青衫,便由我来染得更红些。”
七日后,第一座贪官府邸焚于夜火。
火中,乐师奏《焚心引》,而屋顶上,两道身影并立——一袭白衣,一袭青衫。
他们不语,只望着火光,像在看一场盛大的祭典。
百姓跪地哀嚎,却不知——那火中奏乐的乐师,正是谢妄。
而提灯立于火中的,是萧烬。
他们听见两声轻笑——一冷,一暖,却同样疯魔。
江湖从此流传:
“血染青衫夜,白夜共焚天。”
“疯者双行,无人敢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