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星。
皇城深处,一座废弃的钦天监观星台孤耸于云雾之间。我与萧烬立于台顶,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被黑云吞噬的天穹。风如刀,割面不休,仿佛天地也在抗拒我们将要做的事。
“你真要焚他?”萧烬低声问,琉璃灯残焰在风中摇曳,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我握紧手中折扇,扇骨已裂,却仍撑开,如一面残旗。“不是我要焚他,是这天下,早已该焚。”
皇帝——九五之尊,天命所归。可他十年来宠信奸臣,纵容贪腐,以“清正”之名行暴政之实。他设铁衣卫,不是为了除奸,而是为了灭口。他怕的,不是贪官,是真相。
而我谢妄,曾是他亲封的“清正君子”,如今却成了他最怕的梦魇。
“你可知,我为何留沈知白一命?”我望向远方,皇城灯火如星,却无半点暖意。
萧烬摇头。
“因他告诉我——皇帝每夜噩梦,梦中总有两个疯子,一执扇,一提灯,焚尽宫阙。”我轻笑,“他怕了。一个帝王,竟被两个江湖疯子吓到失眠。这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所以,我们不是在杀皇帝。”萧烬缓缓道,“我们是在杀‘天命’。”
我点头:“天命若腐,便该焚之。若神不公,便该弑之。”
三日前,我们潜入皇陵。
在先帝墓室深处,发现一具女尸,身披素纱,眉心朱砂未褪,正是萧烬之母。她未死于流放,而是被秘密囚禁三十年,以“镇龙脉”为名,活生生耗尽精魄。
而守陵人供述:每逢皇帝心神不宁,便来此地,取她一滴心头血,炼“镇魂丹”。
她活着,只为被榨干。
萧烬跪在棺前,泪未落,却笑出声来:“母亲,你焚了一生贪官,却终被贪官所焚。”
我扶起他,只说一句:“这一火,我替你点。”
今夜,便是点火之时。
我们未带兵,未带毒,未带千军万马。只带了一卷旧画、一枚玉簪、一盏残灯。
画是月眠与萧母的“双生之约”;
玉簪是月眠临终所留;
灯是萧烬母亲的心火所凝。
三物合一,便是“焚帝”的符咒。
“你不怕吗?”萧烬问,“若我们失败,天下将再无容身之地。”
“怕?”我笑,“我谢妄十年来,每夜与亡妻对弈,等的便是这一夜。若死,也是与她同路。”
他凝视我,良久,忽而伸手,握住我执扇的手:“那便——共焚。”
子时,宫门未闭。
我们自皇陵地道潜入,避过禁军,直抵皇帝寝宫“承乾殿”。殿内香烟缭绕,丹炉未熄,皇帝正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我推门而入,扇子轻点地面。
他睁眼,见是我,竟不惊,只叹:“谢妄,你终于来了。”
“陛下认得我?”我问。
“你每夜入我梦,怎会不认?”他缓缓起身,“你不是来杀我,是来问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父亲之死,是否我所为?”
我沉默。
“不是。”他摇头,“是你父亲自己贪墨百万,东窗事发,我本欲保他,可有人先一步焚了谢府——是月眠,是萧母,是她们,以火净罪。”
我握扇之手微颤。
“可我为何不追查?”他冷笑,“因我怕。怕这天下真有‘焚官’之人,怕她们的火,终有一日烧到我身上。”
“所以你囚禁萧母,炼丹续命?”我问。
“是。”他坦然,“我非圣人,只是凡人。我怕死,怕失去权力,怕被疯子推下神坛。”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可悲。
这九五之尊,竟被恐惧囚禁了三十年。
“你可悔?”我问。
“悔。”他闭眼,“可悔已晚。”
“那便——焚之。”
扇出,毒针封其穴道;灯燃,心火入其经脉。他未反抗,只在火起时,轻声道:“若来世,愿为一介布衣,不识权,不惧疯。”
火焚龙袍,不焚魂。
我们未杀他,只焚其“帝命”。从此,他不再是天子,只是个被疯子点醒的凡人。
天明,宫门大开。
我与萧烬立于殿前,面对千军万马。
禁军欲上,却见皇帝自殿内缓步而出——龙袍焚尽,只着素衣,手中捧着一卷《焚官录》,正是月眠与萧母所著。
“退下。”他下令,声如枯木。
千军跪地,无人敢动。
“从今日起,废铁衣卫,设‘清正司’,由谢妄与萧烬共掌。”他望向我们,“若这天下真有清正,便由疯子来守。”
我与萧烬对视,皆未言语。
疯子守天下?荒唐至极。
可这世间,本就荒唐。
七日后,江湖再传新谣:
“帝火焚心,青衫执令。”
“双疯归隐,焚官不息。”
而我,在城南小院摆开棋局。
红衣依旧,白衣如旧。
我执黑子,落下一子:“月眠,这一局,我们赢了。”
风过,似有女子轻笑,如梅香掠过。
萧烬坐于对面,提着那盏新制的琉璃灯,灯中火苗跳动,像一颗新生的心。
“接下来,去哪?”他问。
我抬眸,望向远方:“天下之大,贪官不绝,火便不熄。”
他笑:“那便——继续焚。”
从此,江湖再无血衣阁,再无白夜楼。
只有两个疯子,一执扇,一提灯,行于长夜,焚尽不公。
火,永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