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归墟镇的梅树开满了花,白的、粉的,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场不落幕的雪。行者学的学堂里,书声琅琅,不再是“子曰诗云”,而是:“我有权说话,我有权选择,我有权不跪。”
我坐在窗边,手中握着一支新笔——是阿芽送我的,笔杆用梅枝削成,笔尖是铁片磨的,她说:“老师,这支笔,是我亲手做的。您用它,多写几个‘我’字。”
我笑了,也眼热。
萧烬先生走后,林小满老师将《民约》刻在了学堂的墙上,说:“字要刻进石头,心才能刻进人心里。”如今,那墙前日日有百姓驻足,有人识字,便念出声;不识字的,也静静听着,像在听一种新的经文。
而阿芽,已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
她如今是行者学最用功的学生,也是最小的“小先生”。每日清晨,她第一个到学堂,点灯、扫地、整理书卷,然后站在廊下,教更小的孩子写“我”字。
“老师,”她曾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先写‘我’?”
我答:“因为若不知‘我’是谁,便不知‘我们’是谁。”
她似懂非懂,却把这句话抄在了本子上,用红笔圈起来。
五日前,她交来一篇《论女子读书》。
字迹稚嫩,却字字有力:
“女子非弱,是被压。
不读书,是被禁。
若女子皆能识字,皆能议事,天下岂不更公?”
我读罢,久久不能言。这不只是文章,是宣言,是刀,是火。
我将它贴在学堂正厅,题名:“阿芽文”。
当晚,议事会有人反对:“女子议政,已属破格,如今竟将孩童文章挂于正厅,成何体统?”
林小满站起身,声音清亮:“体统若压人,便不该守。阿芽的文章,比许多大人的良心更重。”
众人沉默。
第二日,镇外来了十几个女子,背着包袱,说是来“入行者学”。
她们说:“我们听说,这里有个叫阿芽的女孩,能写文章,能教书。我们也要学。”
林小满亲自迎她们入堂,赐名“新芽班”。
阿芽站在台上,教她们写第一个字——“我”。
她一笔一划地写,像在刻碑。
那夜,我梦见萧烬。
他坐在梅树下,轻摇折扇,说:“小满,你看见了吗?那支笔,终于落在了孩子手里。”
我点头:“是。阿芽的笔,比您的笔更有力。”
他笑:“不,是更干净。孩子的笔,没沾过权,没沾过血,只沾过墨与光。”
三日后,京城来信。
谢妄在信中说:“我在太学院讲学七日,已有百名学子加入‘民议社’。他们说,要将《民约》印成册,发往各州县。阿芽的《论女子读书》,我也读了——她说得对,女子不弱,是被压。”
我将信读给阿芽听。
她听完,低头不语,许久才说:“老师,我想写一封信,给京城的所有女孩。”
“写什么?”
“写‘你们也可以不跪’。”
当夜,她伏案疾书。
烛火摇曳,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棵正在拔节的树。我站在门外,看着她写,写到“我”字时,她停了停,又重重落下一笔,像在盖印。
信成,题为《致天下女子书》:
“诸位姐妹:
我名阿芽,归墟镇人,十二岁,曾为童养媳,不识字,不敢言。
今我读书,识‘我’字,知‘权’字,敢说‘我不跪’。
女子非奴,非物,非附属。
我们有权读书,有权议事,有权决定自己的命。
若你也在暗处,请点一盏灯。
若你也在跪,请站起身。
我们,不是一个人在走。
——阿芽 书于行者学”
七日后,信传遍江南。
有女子读罢,撕了裹脚布;有女子烧了婚书;有女子背着包袱,走向最近的义学。
林小满说:“这封信,比千军万马都厉害。”
我点头:“因为它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半月后,归墟镇迎来一场春雨。
雨中,阿芽带着新芽班的女子们,在梅树下立了一块木牌,上书:“此地,允许女子说话。”
她们说:“等树长大了,这块牌,也要刻进石头里。”
我站在远处,望着她们,望着那支梅枝笔,望着那封《致天下女子书》被雨水打湿,墨迹微微晕开,像一朵朵绽放的花。
我知道,有些字,是压不灭的。
有些笔,是折不断的。
有些孩子,注定要写下新的历史。
而阿芽,只是第一个。
当夜,我提笔写下《新芽录》。
不为记事,为记心。我写道:
“萧烬先生以笔为剑,谢妄先生以身为舟,林小满老师以灯引路。”
“而阿芽,以一支梅枝笔,写下了‘我们’的开始。”
“这世道,终将听见孩子的声音——因为孩子,才是未来本身。”
雨停了,天将明。
我推开窗,看见阿芽又在灯下写字。她抬头看我,笑问:“老师,下一个字,写什么?”
我望向东方渐亮的天色,轻声说:
“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