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冰彻底化了。
春水浩荡,裹挟着碎冰与泥沙,奔涌向东。我站在江北渡口,望着对岸归墟镇的方向,风里似乎还带着那盏“不熄”灯的光。七日前,我收到林小满的信,字迹颤抖,却写得清楚:“萧烬先生,已归尘土。”
我跪在江边,将一封信焚于火中。火苗窜起,灰烬随风飞舞,像一群黑蝶,飞向北方的天际。
萧烬走了。
可他的河,还在流。
我本不该活着。
三月前,官府围我于江北义学,断粮断水,说我是“乱党之首”。我夜夜在学堂廊下点灯,教孩子们读《民约》,读“我有权不跪”。他们说我是疯子,可我知道,疯的不是我,是这个逼人下跪的世界。
直到那一夜,百名百姓提灯而来,围住义学,高呼:“放人!”
官差退了。
不是怕我,是怕那千百盏灯,怕那万人同声。他们终于明白,压得住一个人,压不住千万人的心。
我活了下来,可我知道,这场“活”,不是终点,是新的渡口。
如今,我奉诏入京。
不是求饶,不是认罪,是去“陈理”——以民之理,问官之法。
林小满来信说:“行者学已开课,阿芽成了第一期学生,她写的‘我’字,像一把刀。”
我笑,也落泪。
我知道,萧烬的火,已燃遍江南江北。而我,必须去京城,把这火,烧进那座金殿。
启程那日,义学的孩子们排成两列,举着灯。
阿芽站在最前,手中捧着一盏新灯,灯罩上刻着两个字:“渡我”。
“谢先生,”她仰头看我,“您去京城,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所以,这盏灯,您一定要带着。”
我接过,灯温如血。
我踏上渡船,回望江北。义学的屋檐在晨光中泛着金边,像一座小小的圣殿。那里没有神像,只有书声琅琅,和一颗颗不肯低头的心。
途中,我梦见萧烬。
他坐在草庐中,轻摇折扇,说:“谢妄,你还在怕吗?”
“怕。”我答,“怕死,怕败,怕百姓等不到春天。”
他笑:“可春天从不因人怕而不来。你记得吗?我们最初,只是想让人‘能说话’。”
“可现在,我们要让人‘能决定’。”
他点头:“那便去吧。哪怕身死,魂也要渡河。”
入京那日,天阴。
城门高耸,甲士林立。我一袭布衣,手持《民约》竹简,缓步而入。百姓围聚,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疯子’?”“他竟敢来?”
我不管。
我径直走向太学院,求见院长。门人阻拦,我说:“我不是来闹事,是来‘讲学’。”
“讲什么学?”
“讲‘民治之学’。”
三日后,太学院破例开讲。我立于讲坛,面对百名学子,开口第一句:
“诸位,你们可曾想过——官,是为民而设,还是民为官而生?”
满堂寂静。
有人怒目,有人沉思,有少年低声问:“若民可自治,要官何用?”
我答:“官若不能护民,便该让位。这不是乱,是理。”
七日后,我被召入宫。
御前殿上,帝王高坐,目光如刀:“你倡民议,是想乱政?”
我跪而不拜,只道:“非乱政,是正政。《民约》所求,非夺权,是还权——还百姓本有的权。”
“若百姓皆可议政,天下岂不乱?”
“天下之乱,从来不是因百姓说话,而是因百姓不能说话。”我抬头,直视帝王,“萧烬先生曾言:‘压得住一个人,压不住千万人的心。’今日我亦言:堵不如疏,惧不如信。”
殿中寂静。
良久,帝王轻叹:“你走吧。讲学可续,但——莫再提‘废官’二字。”
我叩首,退下。
出宫那日,雨下得很大。
我未撑伞,任雨水打湿衣衫。走到太学院门前,却见数百学子立于雨中,手中提灯,灯上写着:“理”、“言”、“权”。
为首少年上前,递来一卷竹简:“谢先生,这是我们抄的《民约》,请您过目。”
我接过,竹简温润,像还带着体温。
我抬头,雨中灯火点点,像星河倒悬。
我知道,这火,已烧到了京城。
当夜,我宿于驿馆。
提笔写下《渡河记》,记江北之围,记萧烬之死,记林小满的灯,记阿芽的“我”字。写到最后,我写道:
“我本无渡人之能,却因众人之光,成了渡河者。”
“河无岸,渡不止。”
“而我,愿以身为舟,载此火,至彼岸。”
次日清晨,我收到归墟来信。
林小满说:“行者学已收三百学子,女童占其半。我们立了新规:凡入学者,必读《梅烬纪》,必写‘我有权’三字。”
她还说:“阿芽问,谢先生何时归来?她说,她要亲手给您写一封信,告诉您——她已会写‘我们有权决定’。”
我笑,也落泪。
我知道,我终将回去。
可在这之前,我必须留在京城,让这火,烧得更旺。
因为,渡河的人,不能半途而返。
因为,灯已亮,路还长。
因为,春天,不该只在一个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