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东京,空气里浮动着黏腻的潮气,混杂着颜料、松节油以及紧绷的、属于竞赛特有的味道。全国中学生绘画大赛的颁奖典礼现场,空调冷气开得十足,却吹不散那份沉淀在年轻面孔下的暗涌。
幸村精市坐在前排,身姿挺拔,鸢尾蓝的中长发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周遭投来的目光复杂,钦羡、探究,或许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嫉妒,他都自若的坦然受之,唇边噙着一贯的温和笑意,紫蓝色的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湖泊,波澜不惊。结果在他预料之中,或者说,理应如此。
主持人念出特等奖的名字,圆润清晰的发音在展厅回荡:“幸村精市,立海大附中。”
掌声适时地响起。他起身,步伐从容地走向那束光聚集的颁奖台。台阶不高,视野开阔,台下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镜头构成模糊的背景。颁奖嘉宾是位艺术界的名流,将沉甸甸的水晶奖杯递过来。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杯体时,另一只纤细的手先一步,从嘉宾的另一侧伸了过来,轻轻托住了奖杯的底座。
那是一只很适合拿画笔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并不突兀,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姿态,仿佛只是顺手帮扶,免得奖杯在交接时出了差池。
幸村抬眸。
奖杯之后,站着一个少女。同样穿着校服,浅杏色的西装,深褐色格纹裙,那是这次优秀奖的获得者,淮确点便是第二名。她微微歪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下,一双眼睛望过来,瞳仁是罕见的琥珀色,像盛着稀释的蜜糖。她看着他,唇边漾开清浅的、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奖杯稳稳地递送到他面前。
“恭喜你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他听清,带着一点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神之子。”
幸村伸出的手,顿了一瞬。
“神之子”。
这个在网球场上伴随着他无数胜利、令人敬畏的称号,此刻从这个少女口中吐出,浸泡在这种颁奖礼的正式场合里,配上她那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却莫名地,生出一种细密的针刺感。
她的笑容标准,弧度完美,可蜜糖色的眼底,是一片干燥的、没有丝毫暖意的荒漠。那里没有恭喜,没有仰慕,甚至没有寻常的好奇。只有一种极淡的,近乎探究的……挑衅。
像春日湖面下悄然划过的一片薄冰。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奖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的微微一触,冰凉。
幸村精市谢谢。
他的回应温和依旧,听不出任何异样。
少女不再多言,收回手,安静地退后半步,融入了颁奖嘉宾身后的背景板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只是他刹那的错觉。
但幸村知道,不是。
典礼后续的流程变得模糊。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方向,看到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却不肯弯折的苇草。再没有看他一眼,只垂眸看着自己并拢的膝盖,侧脸线条在展厅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的倔强。
那份倔强,和她眼底的干燥,连同那声意味不明的“神之子”,一起,被他不动声色地收纳进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眼前那专注的侧影,与两年前颁奖台上那个带着疏离笑意的少女,微妙地重叠起来。
幸村没有立刻上前。他看着她作画的手,指间夹着的不是画笔,而是一支普通不过的、略显拙朴的炭笔。运笔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不像在描绘,更像在与某种无形的阻力搏斗,每一根线条的落下,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一阵强风猛地刮过,掀起了画板上的画纸一角,也卷走了她放在脚边的一本速写本。本子哗啦啦地翻动着,滑到他脚边。
少女下意识要去追,动作却因起身太急而踉跄了一下。
幸村弯腰,捡起了速写本。很旧的本子,边角磨损,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清秀的四个字——板田香惠
他上前,将本子递还给她。
坂田香惠谢谢。
她接过本子,抱在胸前,抬起头。
依旧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只是此刻里面盛着的不是两年前干燥的挑衅,而是一种被惊扰后的、未及掩饰的疲惫,以及更深处的……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她的脸色比两年前更苍白,几乎透明,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风吹起他披着的外套衣角,也吹动她宽大的病号服袖子。
短暂的沉默在风中流淌。
她似乎认出了他,眼神里有一丝了然的波动,但很快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