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影

在S市的第五天，林晚开始扩大搜索范围。

她不再只盯着顶尖的几家大医院，而是将目标扩散到S市各个区，包括一些以老年病或神经退行性疾病为特色的专科医院，以及一些口碑较好的私立医疗机构。名单变得更长，希望也显得更加稀释。

她像个不知疲倦的巡查员，每天早早出门，搭乘地铁或公交，穿梭在这座庞大城市的不同区域。每家医院她都采用相似的方法：在门诊大厅、住院部楼下、甚至医院附近的小公园长时间守候，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与记忆中的侧影重合的身影。

疲惫和失望如同跗骨之蛆。睡眠变得支离破碎，信里顾屿独自承受重压的模样和可能找到他时的场景在脑海里交替出现。她吃得很少，靠咖啡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意念支撑着。

这天下午，她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康复医院。这家医院规模不算最大，但环境清幽，以长期照护和康复治疗闻名。根据她查到的零星信息，这里似乎也承接一些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后期养护。

她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这里有不少被护工或家属陪伴着散步、晒太阳的老人，动作迟缓，眼神大多空洞。她的目光仔细地掠过每一个陪同的年轻人，心脏在希望与失望间反复起落。

一个小时过去了，毫无所获。正当她准备起身离开，去往名单上的下一家时，视线无意中扫过花园另一头连接住院部后门的廊道。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工服的年轻男人，正推着一个轮椅从廊道里缓缓走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裹着厚厚的毯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推着轮椅的那个男人……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侧对着她，身形比记忆中那个清瘦少年要结实宽阔许多，肩膀的线条带着成年男性的硬朗。肤色是常年在户外劳作的深麦色。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部分眉眼，但那个侧脸的轮廓——鼻梁的弧度，下颌的线条——

是顾屿。

绝对不会错。

即使五年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即使他穿着她从未想象过的护工服，推着她从未见过的、苍老病弱的奶奶，林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声音——鸟鸣，远处车辆的噪音，其他家属的低语——全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缓缓推着轮椅的身影。

他看起来……很平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调整着轮椅的方向，让老妇人能更好地晒到太阳。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没有她想象中的憔悴不堪，也没有郁郁寡欢，只是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沉静的疲惫。

林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麻木。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归墟的海边，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家康复医院的花园里，看到他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姿态出现。

他找到了给奶奶治疗的地方，哪怕需要自己亲自来做护工的工作吗？为了节省费用？还是为了更好的照顾？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涩与疼痛交织着汹涌而上，几乎让她窒息。

她看着他推着轮椅，走到一片有阳光的空地停下。他蹲下身，细心地替老妇人整理了一下毯子，又拿出水杯，凑到老人嘴边，耐心地喂她喝水。老妇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被动地吞咽着。

那个曾经在海边对她许下永恒誓言的、眼睛里有整个夏天光芒的少年，此刻正蹲在异乡医院的花园里，像一个最普通的、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年轻人，悉心照料着他日渐枯萎的亲人。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地告诉林晚，这五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应该走过去吗？

叫他的名字？告诉他她来了？告诉他她看到了那封信，知道了一切？

可她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起来那么平静，甚至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安宁。她的出现，会不会是打破这片刻安宁的巨石？会不会是把他重新拖回那段充满争执与痛苦回忆的漩涡？

信里的字句再次尖锐地响起：“忘记我吧，晚晚。”“这大概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温柔。”

他用了五年时间，或许才勉强从过去挣脱出来，建立起现在这样艰难却平衡的生活。她的闯入，算什么？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眼眶发热，视线开始模糊时，顾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喂水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大半个花园，准确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五年的时光，隔着无数无法言说的误会与辛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