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善宫的偏厅里,空气像结了冰
散兵站在桌前,指尖攥得发白,紫眸里翻涌着压抑了五百年的怒火与委屈,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巴尔泽布,你有什么资格当造物主?”
“当年把我丢在借景之馆时,你怎么不想想,我也是你亲手造出来的?觉得我没用,就随手丢弃,你的‘永恒’里,从来就没有过我的位置!”
影坐在对面,双手端着茶杯,指尖贴着微凉的杯壁,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安静地听着
散兵见她这般平静,怒火更甚,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你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都不配提!生而不养,弃之不顾,我在借景之馆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从春等到冬,从日出等到日落,最后等来的只有无尽的冷清!”
独自坐在馆舍里的日夜
她转身离去时的背影
眼眶不自觉地泛红
强撑着不让泪落下
“你以为现在记起来了,一切就都能过去吗?你以为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就能抹平我五百年的等待和痛苦?你太自私了,永远只想着自己的‘永恒’,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每一句话都像带着刺,既扎向影,也扎向他自己
散兵看着影始终平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无力的烦躁
他多想抢过她手里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多想把她推出这个房间
彻底断绝所有关联
可他终究没这么做
指尖在身侧握了又松,最后只是死死盯着影,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的嘶哑
“你根本不懂,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记起’,而是你从来都没给过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
骂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胸腔里的怒火像是被耗尽,只余下一片空落落的疼
偏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偏厅里的空气凝滞得几乎让人窒息,散兵骂到声哑,胸膛还在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影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沿在掌心压出一道浅痕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散兵
语气里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冷硬的平静
“我从未抛弃过你”
这话猛地砸进散兵早已波澜汹涌的心湖
他愣了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声里却满是悲凉
“从未抛弃?那借景之馆里日复一日的等待,算什么?你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算什么?”
影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纹路
“我也从来不是你的「母亲」”
“当年创造你,是为了寻找「永恒」的答案,是为了让你成为能承载我意志的容器”
“而非以「母亲」的身份,赋予你生命”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承认,当年将你留在借景之馆,是我的犹豫与疏忽,我以为你需要时间沉淀,却没料到会让你独自等了那么久”
她顿了顿,眼底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却依旧没有半分歉意的柔软
“但「抛弃」与「母亲」,从来都不在我的认知里”
“我所追求的永恒,本就容不下这般柔软的牵绊”
“当年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散兵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话语,心里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像是被生生撕开,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他原以为她记起一切后,至少会有一丝愧疚,却没想等来的,是这般直白的否定
否定了他五百年的等待
否定了他曾“视若珍宝”的“关联”
甚至否定了他存在的意义
偏厅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过窗棂,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影的话音落在偏厅里,像一块冰投入滚烫的水里,浇灭了散兵所有未歇的怒火,只余下一片刺骨的凉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影那双依旧平静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荒诞的清醒
影说的没错
一点都没错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在借景之馆里,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将她的“创造”错当成“给予”
将她的“犹豫”误读成“牵挂”
以为自己是被特殊对待的存在,以为只要等得够久,就能等到她回头
可他忘了,巴尔泽布从始至终追求的只有“永恒”,他不过是她探索路上的一件“容器”
有用则留,无用则弃
哪里来的“抛弃”,又何谈“母亲”?
那些年的等待与痛苦,那些深埋心底的怨怼与不甘,从根源上就是一场自我欺骗
他把自己的执念,强行套在她冰冷的“永恒”之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为那是救赎,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
散兵缓缓垂下眼,指尖的力气一点点抽离,连站着的姿势都显得有些晃
他想反驳,想再骂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痛的从不是她的“抛弃”,而是她连“抛弃”都不屑于承认
他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需要被“抛弃”的存在,只是一件被暂时搁置、而后遗忘的“物品”
他早该想到的
从他被留在借景之馆的那天起,所有的期待,就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空欢喜
散兵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片冰凉的金羽——五百年了,这是影留在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当年他被留在借景之馆时,这片金羽就别在他的衣襟上
他曾以为这是身份的象征,是她终究会回来的证明
于是他日夜攥着,连睡觉都不肯松开,生怕弄丢了这仅存的“关联”
可此刻,指尖触到金羽的纹路,只觉一片刺骨的凉
影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从未抛弃”
“不是母亲”
“追求永恒容不下牵绊”
这片金羽哪里是什么身份象征,不过是她随手留下的物件
就像给一件暂时不用的“容器”做的标记
无关在意,更无关牵挂
如今想来,竟毫无意义
浑身的力气像是突然被抽干,散兵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最终直挺挺地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却远不及心口的冷
他依旧紧紧攥着那片金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金羽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可他舍不得松开——这是他五百年执念的唯一寄托,哪怕此刻已变得可笑又可悲
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想让他把金羽狠狠摘下来,砸在影的面前,让她看看这片她随手留下的东西,如何支撑着他在借景之馆熬过无数个日夜,如何让他抱着一场空欢喜等到现在
可手指刚触到金羽的扣绳,又猛地顿住——他怕,怕真的扔出去,就连这最后一点与她相关的痕迹都没了
怕从此以后,他与她之间,连“可笑的关联”都算不上
散兵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红,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
冰凉的金羽贴在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却又死死攥着不肯放手
他多恨这份放不下,多恨自己到了此刻,还在为一片毫无意义的金羽,舍不得彻底斩断那点早已腐烂的牵绊
散兵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未干的凉意
“巴尔泽布…你就没有哪怕、一丝愧疚?”
他跪坐在地上,攥着金羽的手还在发颤,抬眼看向影时,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盼着能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哪怕算不上温柔的回应
影垂眸看着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沉默了许久
有,但不多
这个念头在心底清晰地浮现,却迟迟没能说出口
当年神子劝她“最好销毁”,语气里带着几分清醒的提醒
可她终究没听,转身将他留在了借景之馆
那时的她以为,是“犹豫”让自己下不了手,是还在期待他能成为承载意志的容器,可此刻回想起来,那份“留下”竟模糊得可笑
她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期待,更像是在面对一件未完成的“作品”时,不知该如何处理,便索性搁置,任其在借景之馆里蒙尘
她甚至说不清,当年的“不销毁”,到底是对这个造物的“留有余地”,还是对自己“未能成功”的逃避
这份模糊的心思,像藏在记忆深处的雾,连她自己都看不透,又如何能对散兵说清“愧疚”的分量
他看着她眼底的波澜渐渐归于平静,终于明白,连“愧疚”都是他的奢望——她或许有过片刻的迟疑,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歉意,就像当年把他留在借景之馆一样,此刻的沉默,不过是又一次的“不知如何处理”罢了
散兵缓缓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攥着金羽的手更紧了些,金羽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偏厅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着
一个沉重,一个破碎
像一场迟了五百年的、无疾而终的对峙
影终于站起身,指尖轻轻放下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没有再看跪坐在地上的散兵,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衣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阳光从门外斜斜照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背影挺直、疏离,竟和五百年前在借景之馆里,她转身离开时的模样,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散兵跪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抬手,想喊住她,想抓住那道让他等了五百年的身影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五百年前,他在借景之馆里尚未完全苏醒,意识模糊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任由无尽的黑暗与冷清将自己吞没
五百年后的现在,他清醒地记起了所有过往,心里翻涌着滔天的情绪,却依旧只能看着她再次转身离去
明明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却被心底那股巨大的无力感困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指尖的金羽硌得掌心生疼,散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偏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室挥之不去的凉意
五百年的等待与挣扎,到最后还是一样的结局——他始终没能抓住她,始终没能留住那道他用尽半生去期盼的背影
阳光渐渐退出偏厅,阴影一点点将他包裹
散兵缓缓松开攥着金羽的手,任由那片冰凉的金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像极了他五百年执念破碎的声音
…
净善宫的庭院里,藤蔓顺着廊柱缠绕而上,细碎的阳光透过叶片缝隙落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晕
散兵站在廊下,目光落在庭院中央的虚空花上,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僵硬
“巴尔泽布呢?”
话一出口,他便皱了皱眉——明明告诉自己,从此再与她无关,却还是忍不住来问她的去向,连语气里那点不易察觉的在意,都藏不住
纳西妲正蹲在花架旁整理草药,闻言回过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声音轻轻的,像被风拂过的花瓣
“回稻妻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散兵胸前空落落的衣襟上,又问
“你的金羽呢?”
散兵下意识抬手去摸胸前,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凉的衣料,没有了往日熟悉的金属质感
他愣了愣,脑海里才渐渐浮现出模糊的片段——那天从偏厅出来后,他漫无目的地走到海边,看着翻涌的海浪,抬手摘下了那片戴了五百年的金羽,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海里
海浪卷走金羽的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轻松,会解脱,可此刻被纳西妲问起,心口却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扔了”
他收回手,语气尽量放得平淡,却掩不住声音里的涩意
“留着也没什么用”
庭院里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草药的清香,却吹不散他眼底的茫然
他原以为扔掉金羽,就能彻底斩断与巴尔泽布的牵绊
可直到此刻才发现,那片金属早已融进了他五百年的执念里,就算扔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等待与痛苦,也依旧留在原地,挥之不去
纳西妲看着他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轻声问
“需要清除你对她的记忆吗?”
她知道世界树能抹去那些尖锐的过往
能让他不再被五百年的执念困住,像个真正无关的过客,从此在须弥安稳生活
散兵闻言,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海平面,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吹过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带走
“算了…记着挺好”
记着那些在借景之馆枯坐的日夜,记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记着偏厅里那场迟来的对峙,也记着自己把金羽扔进海里时的决绝
哪怕这些记忆里裹着疼,裹着不甘,可那也是他五百年存在过的证明
不是作为一件被遗弃的“容器”,而是作为一个曾热烈期待过、也曾彻底失望过的“自己”
若是真的忘了,他怕自己连最后一点与过往的关联都会失去,怕自己变成一个连“为何来到须弥”都记不清的空壳
倒不如记着,记着所有的痛与执念,然后慢慢往前走,至少这样,他还是那个“散兵”,而不是一个被世界树改写过的、陌生的影子
纳西妲看着他眼底渐渐清明的光,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