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第一次见王利君,是在金陵城最热闹的书肆。
那时他还是个靠抄书谋生的清瘦少年,指尖沾着墨渍,正蹲在角落补一本书。
王利君一身月白锦袍,摇着玉骨扇,身后跟着四五个家仆,目光扫过书肆时,偏偏停在了他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王利君的声音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
话本攥紧了手里的毛笔,小声答:“小的没有大名,大家都叫我话本。”
王利君轻笑一声,扇子挑起他的下巴,指腹蹭过他沾着墨的脸颊:“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跟我回府吧,以后专门给我写戏文。”
话本以为自己遇到了贵人。
王利君给了他干净的住处,上好的笔墨,甚至允许他跟着府里的先生识字。
他小心翼翼地讨好,把王利君喜欢的风花雪月写进戏文里,看着对方捧着话本笑得眉眼弯弯时,心里会泛起细细的甜。
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敢有旁的心思,只盼着能一直留在王利君身边,做个不起眼的影子。
可王利君的温柔从来都是掺了毒的糖。
那年冬日,话本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昏昏沉沉间听见王利君和管家说话。
“那个叫话本的,还没好?”
“回公子,还躺着呢,大夫说得好生将养。”
王利君的声音冷了下来:“养着也是浪费粮食,等他醒了,就让他搬去柴房,以后别再近我的身,一身穷酸气,闻着就烦。”
话本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他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听着外面风雪呼啸。
第一次明白,王利君待他好,不过是因为他的戏文能博公子一笑,如今新鲜劲过了,他就成了该丢弃的敝履。
可他还是放不下。
第二天强撑着病体,照样给王利君写了新的戏文,双手捧着送到书房时。
王利君连眼皮都没抬,只让小厮把话本扔了出去,纸页散落在雪地里,墨字晕开,像他没忍住的眼泪。
后来王利君迷上了昆曲,府里请了名角,话本的戏文再也没人看。
他被派去浇花,寒冬腊月里,手冻得红肿开裂,却还想着王利君喜欢的腊梅该浇些温水。
有次他在廊下遇见王利君,对方正和戏子调笑,见了他,眼神里满是嫌弃:“哪来的脏东西,别污了我的眼。”
话本僵在原地,手里的水壶摔在地上,温水溅湿了王利君的锦靴,他慌忙跪下道歉,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听见王利君不耐烦地说: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让他记住规矩。”
二十板子下来,话本躺在床上半个月起不来。
管家来看他,叹着气说:“你也是傻,公子心里从来没有你,你这又是何苦?”
话本望着屋顶,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伤得那么深,却还是会在王利君偶尔看他一眼时,心跳加速。
会在王利君皱眉时,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他就像一株长在阴影里的草,拼尽全力朝着那点虚假的光生长,哪怕最后被灼伤,也心甘情愿。
开春的时候,王利君要娶亲了。
新娘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家世显赫。
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只有话本缩在柴房里,抱着戏文,一页页地翻。
他想起王利君曾说过,最喜欢戏文里 “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可这句话,从来都不属于他。
成婚那天,王利君喝醉了,突然闯进柴房。
他一把抓住话本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眼里满是酒后的戾气:“你说,为什么她不像你一样听话?为什么你写的戏文都是假的?”
话本疼得发抖,却还是轻声安慰:“公子,别生气,夫人只是害羞。”
王利君却笑了,笑得残忍:“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写的破戏文?我不过是觉得你听话,好拿捏罢了。你这种卑贱的人,也配让我放在心上?”
这句话像一把刀,彻底刺穿了话本的心。
他看着王利君厌恶的眼神,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爱恋,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笑话。
他慢慢抽回手,指尖冰凉,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公子说得是,小的卑贱,不配留在公子身边。”
那天晚上,话本烧了自己写的所有戏文。
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承载了他所有欢喜和期盼的纸页。
天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他倒在柴房外,手里还攥着半页烧焦的戏文,气息已经微弱。
王利君听说后,只是皱了皱眉:“死了就扔去乱葬岗,别让他污了府里的喜气。”
他转身回到新房,看着熟睡的新娘,很快就把那个叫话本的少年抛在了脑后。
没人知道,话本最后弥留之际,心里想的不是王利君的冷漠。
而是初见时,王利君笑着说 “你叫话本,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 时的模样。
他用一生的卑微,换了一场短暂的温柔幻象,最后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就像他写的戏文里,那些无人问津的配角,悄无声息地落幕,再也无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