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黄昏，天空像是被橘色和紫色浸染的画布。沈之遥打扫完卫生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校门外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还有小摊贩。她低头数着人行道的地砖缝隙，这是她每天放学路上唯一的游戏。第十七块砖裂了道缝，和昨天一样。
她本该乘坐公交车回家，但母亲今早忘记给她车费了。或者说，给了，但被继父的儿子“借”走了。沈之遥懒得争辩，三站路的距离，走回去也不过二十分钟。
巷子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狭窄、昏暗，却能为她节省五分钟。
“求你了，我真的不敢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颤抖。
沈之遥顿住脚步，巷子深处，一个男生正单手提着一个瘦弱男生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着半截砖头。夕阳从他身后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沈之遥脚边。
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陈野。
“不敢？”陈野的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笑意，“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沈之遥屏住呼吸。班上关于陈野的传言她听过不少，打架、勒索、顶撞老师...但她从未亲眼见过。现在，那些传言变成了眼前的现实。
她并不想惹事，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在这时，陈野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家便利店，是那个老太婆唯一的收入。你偷一次，她可能就得饿一天。懂吗？”
被揪着衣领的男生哭得更凶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明天就去把钱还回去...”
陈野松开了手，男生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记住你说的话。”陈野扔掉手里的砖头，砖块落地时发出的闷响在巷子里回荡，“再让我看见你靠近那家便利店，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了。”
说完，男生立马连滚带爬地跑了。
“还有那个女生，给老子站住。”
闻言，沈之遥站住了脚，她没有回头，身后是打火机盖被打开的声音，烟丝被点燃地“滋滋”作响。
还有，他那缓慢的，如同捕猎者般的沉稳的脚步声。
“转过身来。”
他一步步朝她走来，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随着他的靠近，沈之遥看见了他右手腕上那道疤痕——从手腕内侧一直延伸到小臂，陈旧，却依然清晰可见。
“看见什么了？”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什么都没看见。”沈之遥垂眸道。
她的目光从他手腕的疤痕上移开，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手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正在缓缓渗血。
陈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冷笑一声：“怎么？吓傻了？”
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地逃跑，或者哭着求他别伤害她。
但沈之遥没有。
她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打开书包，从里面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创可贴，轻轻放在旁边的垃圾桶盖上。
“你的伤口，”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流血。”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奔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他的影子短暂交叠，又很快分离。
陈野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眼神复杂。许久，他弯腰捡起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装。
巷子深处，一只流浪猫从垃圾箱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蹭了蹭他的裤脚。
他低头，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却没有贴在自己手上，而是轻轻贴在了小猫前腿的一处擦伤上。
“走吧，”他拍了拍猫的脑袋，声音罕见地温和，“我也该回去了。”
暮色渐浓，巷口恢复寂静。只有那半截被扔掉的砖头，和垃圾桶上残留的创可贴包装，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自巷口那次交集后，三天过去了。
沈之遥的生活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滑行：上课，记笔记，在午休时独自一人去图书馆，放学后步行穿过那条巷子。她没有再和陈野说过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他依旧是那个趴在最后一排睡觉的身影，而她仍是前排那个安静的背景。
然而，某种无形的东西确实改变了。像一粒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已散去，但水底的温度却悄然不同。
周五的数学课，老李头抱着一摞试卷阴沉着脸走进教室。
“上周的随堂测，全班平均分惨不忍睹！只有一个人上了140分。”
底下响起一片哀嚎和窃窃私语。数学是大家的噩梦，谁能在这种难度下考这么高？
“陈野，146分。”
他刻意加重了“陈野”两个字，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班，最终定格在最后一排。
教室瞬间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嗡嗡声。
“多少？146？”
“他上次不是才考了68吗？”
“最后那道题我连题目都没看懂...”
陈野刚从睡梦中被同桌推醒，脸上还带着校服布料压出的红痕。他懒散地站起身，在全班混杂着震惊、怀疑和看热闹的目光中，走向讲台。
老李头没有立刻把试卷递给他，而是用两根手指捏着卷子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解题思路很‘巧妙’啊，”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讽刺，“最后大题用了柯西不等式的变形，这是大学内容。陈野，你来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解法的？”
所有的窃语声都消失了，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铁板。
陈野站在讲台旁，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插在校服口袋里的手，微微攥紧了。
“随便想的。”他的声音低沉，没有波澜。
“随便想的？”老李头嗤笑一声，将试卷“啪”地拍在讲台上，“从68分到146分，从基础题都不会到精通大学数学？你当我是傻子，还是当全班同学是傻子？”
他锐利的目光盯着陈野：“我给你一次机会，老实交代，是不是作弊了？从哪个渠道弄到的答案？”
教室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作弊，在老李头的手里，下场都不会太好。
沈之遥的心揪紧了。她看着陈野的背影，他依旧站得笔直，但肩颈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她能感觉到一种屈辱的怒火在他周身 沉默地燃烧。
“我没有。”三个字，斩钉截铁。
“没有？”李老师显然不信，他拿起红色钢笔，飞快地在空白草稿纸上画了几下，“好，那你现在，就当着全班的面，把最后这道题的完整推导过程，一步一步，给我写清楚！”
这是当众羞辱，也是终极检验。
陈野沉默了足足五秒。全班的目光都钉在他身上，有鄙夷，有好奇，也有少数像沈之遥一样，屏息等待着。
粉笔接触黑板，发出“嗒”的一声。
他写了一个字母。
“a”。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粉笔抵着黑板，留下一个白色的圆点。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背影透出一种僵硬的固执。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黑板上的那个孤零零的“a”，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李老师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语气带着胜利者的嘲讽：“怎么？写不出来了？刚才不是还很厉害吗？‘随便想的’？”
陈野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砸在沈之遥的耳膜上：
“……我不会。”
李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严厉：“不会？不会你就能考146分？陈野，明天把你爸叫过来！把这件事说清楚！”
陈野没有辩解，只是将粉笔轻轻放回槽里，转身，离开了讲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面具。
在他走回座位的路上，经过沈之遥的课桌。那张被随意折叠的试卷，从一个松开的角落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她的脚边。
他似乎没有察觉，径直走了过去。
沈之遥迟疑了一下，弯腰捡起。
试卷被粗暴地折着，但上面凌厉而清晰的字迹却让她微微一怔。选择题旁的空白处，有极简的演算痕迹；而那道被老师称赞“思路巧妙”的压轴题，解答过程简洁得近乎傲慢，透出一种智商上的碾压感。这绝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能写出的答案。
鬼使神差地，在将试卷递还给他之前，沈之遥飞快地翻到卷首。
姓名栏上，只有一个力透纸背的“陈”字。
不知道为什么，沈之遥相信他根本就不会作弊，也不屑于作弊。
或许他必须维持那个“陈野”该有的样子，一张近乎满分的数学试卷，于他而言不是荣耀，而是麻烦。
放学后，沈之遥绕道去了那家位于两个街区外的便利店。店面很小，货架陈旧，但异常干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收银台后，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沈之遥买了一瓶水，状似无意地问：“奶奶，前几天是不是有人在这里偷东西？”
老奶奶抬起头，笑眯眯地：“哦，你说小野那事啊？没事了，那孩子就是一时糊涂，小野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小野。
如此亲昵的称呼。沈之遥注意到柜台下面，放着一盒打开的、价格不低的进口猫罐头。
她走出便利店，天空又铺满了那种熟悉的橘色。她下意识地绕到便利店后方的小巷，那里放着几个绿色的垃圾分类箱。
然后，她看见了陈野。
他蹲在地上，那只她曾在巷口见过的流浪猫正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他身边放着一个便利店的口袋，里面露出猫罐头和……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奥赛讲义》。
他的校服外套垫在地上，让那只猫能舒适地趴在上面。夕阳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那种她见过的狠戾和冷漠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他没有发现她。
沈之遥悄悄退后，转身离开。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窥见秘密的震动。
这个叫陈野的男生，像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冰山。所有人只看得见海面上嶙峋尖锐的一角，却不知道海面之下，是怎样庞大而沉默的、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到底，在向谁证明什么？又或者，是在向整个世界，沉默地反抗着什么？
她合上作业本，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灯火通明，她却忽然觉得，那个藏在阴影里的、真实的陈野，比所有这些光亮，都要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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