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室内的暖气和电视的嘈杂声浪一同扑面而来，却没能驱散沈之遥周身的寒意。这是一种物理温度无法触及的冷，源自于骨髓深处。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炒菜的刺啦声，例行公事，没有抬头。
“嗯。”沈之遥低低应了一声，像往常一样。
继父半躺在沙发上，目光牢牢锁定在电视屏幕的球赛上，对她进门毫无反应，仿佛她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继父的儿子房间门紧闭着，里面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
她沉默地换好拖鞋，像一只谨慎的猫，贴着墙边穿过客厅，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这个家，装修精致，窗明几净，却唯独没有留给她的位置。她的房间是由北面阳台改造的，狭小，冬天冷，夏天热，像是这个和睦家庭的一个尴尬补丁。
餐桌上，饭菜已经摆好。她安静地坐下，默默地吃着。
“妈……这次数学考试……”
还没说完，母亲佯装生气地敲打着碗：“俊俊！不许挑食，听到没有！！！”
刘俊猛地跳到沙发上，做出鬼脸样：“我就不吃！就不吃！”
沈之遥只好吞下未曾说出口的话。
其实她想说，这次数学考试太难了，唯一一次，她没有及格。
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是非常优异，尽管小学的成绩单离满分少一分，母亲也会说很久。
不过这都是在离异前。
后面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小孩，对她也就越来越疏忽了。
她的存在，在这里是透明的，是餐桌上一个安静的、可以被忽略的背景板。她的成绩单，她的家长会，她细微的情绪变化，都无人问津。她的悲喜，在这个空间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快速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她轻声说：“我吃好了，回房写作业。”
却无人回应。
母亲仍在哄着弟弟吃菜，继父的目光依旧在电视上。
回到那个小房间，关上门，世界才仿佛真正安静下来。她拿出作业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自上次的作弊风波后，陈野已经几天没来上学了。
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讲台上陈野倔强的背影以及看向流浪猫时那个温柔的眼神。
“听说上次他爸被叫来办公室，知道他作弊，还当场扇了他一巴掌……”
“你不知道吗？他爸是家暴男，所以他妈才走的……”
“他爸也真狠……”
那些声音和她家里此刻的电视声、游戏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耳鸣。她和他，仿佛处在两个截然不同却又莫名相似的孤岛——一个被喧嚣的冷漠包围，一个被暴戾的寂静吞噬。
第二天，沈之遥几乎是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踏入教室的。她第一时间看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依旧是空的。
阳光放肆地铺满那张空无一物的课桌，灰尘在光柱中起舞。陈野，还是没有来。
课间，关于他的议论有了更“确切”的版本。
“是真的，隔壁班王磊他爸是派出所的，说前天晚上接到报警，就是陈野他家，好像是他爸喝多了又动手，这次挺严重的……”
“天啊，那他……”
“谁知道呢，反正没来上学。”
沈之遥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鬼使神差地，她今天特意绕路去了小卖部，果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流浪猫依旧在垃圾桶旁边哀鸣着。
沈之遥站在几步开外，看着猫咪因为她的靠近而警惕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呜。它只认陈野。
她默默地将刚买的猫罐头打开，小心地放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上，又倒了一小瓶盖清水，然后退到足够远的距离。
猫咪犹豫了很久，终究抵不过饥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快速地吞咽起来。
老奶奶从便利店后门探出身，看到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这猫啊，倔得很，就认小野。别人给的东西，以前看都不看一眼，这几天是实在饿坏了。”她看向沈之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担忧，“你是上次来的那个小姑娘，你……这两天在学校，看见小野了吗？”
沈之遥沉默地摇了摇头。
“造孽啊……”奶奶用围裙擦着手，声音压得很低，“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命太苦……他爸那个酒鬼……”后面的话化作了无言的叹息，消散在傍晚微凉的风里。
后面几天，沈之遥都会绕路去小卖部，买一个猫罐头。
那几只流浪猫也从刚开始的警惕，到后面慢慢靠近，依偎在她的脚边撒娇。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印着药店logo的塑料袋。是陈野。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削瘦。他没有走向巷子深处，而是转身，朝着与沈之遥家、也与学校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鬼使神差地，沈之遥几乎没有犹豫，她将猫罐头塞回书包，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悄跟了上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既害怕被他发现，又无法控制想要知道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的冲动。
陈野走得很快，步伐带着一种惯有的警惕和疏离。他穿过几条越来越偏僻的街道，两旁的建筑逐渐低矮破败，最后，他在一栋看起来早已废弃的旧厂房前停下。他警惕地回头扫视了一圈。
沈之遥慌忙闪身躲到一堵断墙后面，屏住呼吸。
他似乎没有发现她，推开一扇几乎要脱落的铁皮门，闪身走了进去。
沈之遥等了几秒，才从断墙后探出身。这里荒草丛生，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她犹豫着，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铁皮门，从门缝往里看。
里面空间很大，堆满了废弃的机器和建材，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角落里，似乎用纸板和旧帆布勉强搭了一个能容身的窝棚。陈野正背对着门口，将药店塑料袋放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从里面拿出碘伏和棉签。
就在这时，一块松动的砖头被沈之遥不小心踢到，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在极度寂静的环境里，这声音无异于惊雷。
陈野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当他看清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的沈之遥时，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隼，里面翻涌起震惊、被侵犯的愤怒，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
“你跟踪我？”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
沈之遥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凶戾吓得后退了半步，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野大步走过来，一把扯下帽子，彻底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脸上，除了尚未完全消退的淡青淤痕，左边眉骨上那道结痂的伤口显得格外刺眼。他逼近她，周身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你是上次那个女生？”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冰冷的审视。
沈之遥没有作声，她的目光像是被钉住了，死死地、固执地胶着在他眉骨上那道暗红色的结痂，以及嘴角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痕迹上。那眼神太直接，太专注，仿佛要透过皮肉，看清底下隐藏的所有伤痛。
这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轻易地撬开了他坚硬的外壳，触碰到里面最不愿示人的狼狈。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刺眼。
陈野眯了眯眼，嗓音里带着被冒犯的讥诮和不易察觉的狼狈：“别用你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他嗤笑一声，试图用更尖锐的话语筑起防线，“怎么？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还是觉得……”
“老子从来不打女生？”
说着，他一把捏住沈之遥的下巴，狠厉道：“老子告诉你，再让老子发现你，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却异常清晰的：
“对不起。”
陈野松来她的下巴，退后几步，声音仿佛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沙哑地厉害。
“滚。”
闻言，她缓缓的，安静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片废墟。
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跟着他来到这里，惹了一屁股腥味再离开，这不像她的风格。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断墙之后，陈野紧绷的肩膀才骤然垮塌下来。他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脱力般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眉骨上的痂，带来一阵刺痛。这痛感让他清醒，也让他更加烦躁。
“操。”
一声低咒在空荡的厂房里回荡，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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