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里的老家病房,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章椿树躺在病床上,眼睫轻颤,像被风拂过的蝶翼——监护仪上的脑电波曲线忽高忽低,青绿色的波纹里,偶尔会窜出一丝淡红色的涟漪,像幻想世界残留的余温。
“星星,大姑给你读段新留言。”章夙宜坐在床边,声音轻得像羽毛,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幸福小区》读者群的新消息,“‘轩少大大,我梦见幸福小区的青莓藤又发芽了,墨总和凤珍姐在藤下摘果,你是不是也快醒了呀?’”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眼角的皱纹上,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这半年来,她老得格外快,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佝偻,夜里守床时不小心磕在床沿上,额角的淤青还没完全消下去。
章夙梅端着一碗温好的树莓粥走进来,白瓷碗沿冒着淡淡的热气:“姐,换我来,你去吃点东西。粥熬了快一个小时,米油都熬出来了,星星要是醒了,能喝两口。”
她把粥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去摸椿树的手背,刚触到指尖,就感到他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很轻,却带着明确的力道,像在抗拒,又像在挽留。
章夙梅的呼吸顿了顿,眼眶瞬间红了:“星星,你是不是醒了?能听见二姑说话,对不对?”
可椿树的眼睫终究没有睁开。他的意识像陷在一片浓稠的雾里,一边是现实里姑姑们温热的呼唤,像拉着他回家的手;一边是幻想世界破碎的残影——青莓园的冷雾、圣星学院的光柱、墨初寒和梁凤珍相拥的身影,像抓不住的沙,在指尖一点点流逝。
“别拉我……”他在意识里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再让我待一会儿……”
就在这时,病房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不是阳光被云遮住,而是一种莫名的雾霭从床底漫上来,淡青色的,和幻想世界裂隙里的冷雾有几分相似,却带着温和的暖意,渐渐在床前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
章夙宜和章夙梅丝毫没有察觉——她们的注意力全在椿树的手指上,正忙着喊三姑来帮忙,完全没注意到,那道人影渐渐清晰,竟长成了和椿树一模一样的模样: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薄唇,连躺在床上的椿树微微蹙起的眉峰,都分毫不差。
“你在躲什么?”
清冷的声音在意识里响起,像自己对自己说话。椿树的意识猛地一震,眼前的雾霭瞬间散开,他“看见”了站在床前的人影——那是另一个自己,穿着和他病号服同款的白色衣服,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眼神里带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疲惫,却多了几分他没有的清明。
“你是谁?”椿树的意识往后缩,像撞见了镜子里的幽灵。
另一个“椿树”笑了笑,动作和他平时笑起来时一模一样——嘴角微微上扬,左边的梨涡浅浅浮现:“我是你啊,是那个没躲进幻想世界之前,会蹲在树莓园里给爷爷画速写的章椿树;是那个收到读者第一句‘写得真好’,会兴奋到半夜睡不着的轩少凌皓。”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影穿过病床,和躺在床上的椿树重叠在一起——瞬间,椿树的意识里涌入无数碎片:小时候在树莓园里追着蝴蝶跑,爷爷在身后喊“慢点跑,别摔了”;中学时躲在被窝里写小说,手电筒的光映亮作业本上“幸福小区”四个字;第一次收到读者寄来的青莓干,酸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开心……
“别想了!”椿树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记忆,“那些都过去了……幸福小区还在,冷凌轩还在,墨初寒和梁凤珍还在……”
“不在了。”另一个“椿树”的声音冷了下来,像一盆温水浇下,浇灭了他自欺欺人的火苗,“你醒醒看——青莓藤碎了,光罩塌了,两个世界都被裂隙吞了,那些人,都是你用幻想织出来的梦。”
“不是梦!”椿树的意识激动起来,眼前浮现出张雪晨抢树莓挞的样子,姚明信掉假发的狼狈,梁凤珍笑弯的眼睛,“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用真心写出来的人,怎么会是梦?”
另一个“椿树”没有反驳,只是抬手一挥——眼前的雾霭再次变化,浮现出幸福小区最后的画面:青灰色的冷雾吞噬了青莓园,墨初寒紧紧护着梁凤珍,张雪晨抱着机械猫的冰雕哭,姚明信光着脑袋喊“别散”,所有的身影都在冷雾中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细碎的光点,消散在黑暗里。
“你看,”另一个“椿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伤感,“梦碎了,该醒了。”
椿树的意识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想冲过去抓住那些光点,却只抓到一片虚无——指尖穿过光点的瞬间,那些熟悉的笑容、热闹的笑声,都化作了尖锐的耳鸣,在他脑海里炸开。
“小树!你愣着干啥?快来抢树莓挞啊!”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张雪晨特有的咋咋呼呼。椿树猛地回头,竟看到幸福小区的合住公寓客厅——阳光透过落地窗,青莓香在空气里弥漫,张雪晨举着一块树莓挞,正冲他挥手,脸上还沾着酱渍;姚明信的粉绿渐变假发歪在一边,手里拿着剧本,喊着“快过来演你的NPC,就等你了”;梁凤珍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青莓味糖果,笑着看他;墨初寒站在她身边,目光温和,像在等他过去。
“你们……”椿树的意识愣住了,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他能闻到树莓挞的甜香,能看到姚明信假发上的白霜(幻想残留的冷雾痕迹),能感受到梁凤珍身上淡淡的青莓味,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
“发什么呆啊?”张雪晨把树莓挞塞到他手里,“快吃!欣姐刚烤好的,再不吃就被程强抢光了!”
树莓挞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甜香在鼻尖萦绕。椿树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他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原来,他这么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这些人。
“你怎么哭了?”梁凤珍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巾,眼里满是担忧,“是不是又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没有。”椿树摇摇头,把眼泪擦掉,笑着说,“就是太开心了……怕这是梦。”
“傻样。”姚明信拍了拍他的肩膀,假发掉了下来,他毫不在意地捡起来重新戴上,“不是梦!咱们还要一起玩剧本杀,一起救活青莓园,一起等你写新故事呢!”
众人围着他笑闹,客厅里的智能香氛机释放着青莓香,光感地砖的青莓纹随着脚步亮起,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椿树沉浸在这份热闹里,几乎要忘了现实病房的存在,忘了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
“你看,他们多好。”另一个“椿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淡淡的嘲讽,“可你再仔细看看,他们的脸,是不是在模糊?”
椿树的心猛地一沉。他抬头看向张雪晨——果然,张雪晨脸上的酱渍在一点点变淡,嘴角的笑容开始扭曲;再看姚明信,他的假发颜色在粉绿和纯黑之间反复切换,像信号不良的投影;梁凤珍手里的糖果,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
“不……”椿树伸手想去抓梁凤珍的手,却只穿过一片虚无——她的身影在他指尖下一点点消散,像被风吹散的雾,“别消失!你们别消失!”
“他们本就不该存在。”另一个“椿树”站在他身后,声音冷得像冰,“是你用逃避,给了他们暂时的生命力。可你有没有想过,现实里,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谁在等我?”椿树的意识崩溃地喊道,转身看向另一个自己,“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这里,只有他们!”
“没有家人?”另一个“椿树”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一把刀,直直地戳进他的心里,“那每天给你擦身、喂饭,夜里守着你不敢睡的三个姑姑,是谁?”
椿树的身体猛地一震,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姑姑们的样子——章夙宜眼角的皱纹,章夙梅额角的淤青,章夙兰记录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她们鬓角的白发,一根一根,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她们……”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哽咽,“她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们以前只会逼我学习,只会骂我写小说没用……”
“所以你就躲起来?”另一个“椿树”上前一步,和他面对面站着,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躲在你创造的世界里,享受着虚拟的温暖,却忘了她们已经快六十岁了?”
“六十岁”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椿树的心上。他从来没想过,姑姑们已经这么老了——记忆里,她们还是能提着他的耳朵骂他、能一口气扛着一袋米上三楼的样子,可现实里,她们的背驼了,走路慢了,连守夜都会不小心磕到额头,却还是日复一日地照顾着他这个“累赘”。
“你以为她们为什么要读读者留言给你听?”另一个“椿树”的声音放低了,却更有力量,“为什么要熬你小时候爱喝的树莓粥?为什么明明快熬不住了,却还不肯放弃?”
他的话像一串连珠炮,砸得椿树无力反驳——他知道,她们在弥补。弥补小时候对他的严厉,弥补没能好好陪他长大,弥补在他最需要理解的时候,给了他最伤人的指责。
“她们有错,”另一个“椿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像在安抚,又像在叩问,“可她们对你的好,是实打实的,对不对?这半年来,她们轮流守着你,白天要做饭、喂饭、擦身,晚上要盯着监护仪,连轴转地熬,头发都熬白了,你就忍心让她们一直等下去?”
椿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想起章夙宜上次读留言时,声音沙哑,却强撑着笑着说“星星,读者都在等你”;想起章夙梅熬粥时,不小心被烫伤了手,却瞒着他,只是用纱布简单缠了缠;想起章夙兰的记录册上,每一页都写着“星星今天动了手指”“星星今天眼皮颤了”,密密麻麻,全是希望。
“你在你创造的世界里逃避,”另一个“椿树”的声音带着质问,却没有刻薄,只有痛心,“你觉得你这样,比她们当年对你的严厉,不是更残忍吗?她们至少还肯指责你、管你,而你,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她们。”
“我没有……”椿树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只是……我只是怕……”
“怕什么?”另一个“椿树”追问,“怕她们再逼你?怕现实里没有虚拟世界的温暖?还是怕你自己,根本没有面对的勇气?”
椿树说不出话。他怕,他真的怕——怕自己醒了之后,又回到以前那种压抑的日子,怕姑姑们的弥补只是暂时的,怕现实里没有张雪晨他们的笑闹,没有青莓园的甜香,只有无尽的孤独。
可他更怕——怕自己再逃避下去,真的会永远失去姑姑们。怕有一天,他终于愿意醒了,却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呼唤,再也吃不到她们熬的树莓粥。
眼前的幻想残影开始剧烈地晃动。张雪晨的笑声变得模糊,姚明信的假发彻底消失,梁凤珍和墨初寒的身影渐渐透明,像被阳光晒化的冰。客厅里的青莓香越来越淡,智能香氛机的灯光开始闪烁,最后彻底熄灭。
“小树,别忘我们……”梁凤珍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写个好结局……”墨初寒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椿树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他看着熟悉的身影一个个消失,看着幸福小区的客厅一点点崩塌,心里的留恋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别走……”他喃喃地念着,眼泪模糊了视线,“再让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该走了。”另一个“椿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和他爷爷当年拍他的样子一模一样,“她们在等你回家。”
“回家……”椿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是幻想世界的热闹,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带他去树莓园,说“家不是一栋房子,是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那时候他不懂,现在终于懂了——不管姑姑们以前有多么严厉,不管现实有多么让人害怕,她们都在等他回去,她们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眼前的雾霭彻底散去。幻想世界的残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现实病房的景象——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姑姑们的白发上,章夙宜正拿着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手,章夙梅坐在旁边,轻轻吹着碗里的树莓粥,章夙兰攥着记录册,眼神里满是期待。
“姑姑……”椿树的意识在心里轻声喊,声音带着浓浓的愧疚和思念。
另一个“椿树”看着他,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和他爷爷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回去吧,别让她们等太久。”
说完,他的身影开始渐渐透明,像融入了阳光里,最后只剩下一句话,在椿树的意识里回荡:“你不是在逃避中寻找幸福,而是在面对中创造幸福。”
椿树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向现实靠拢——监护仪的“嘀嘀”声越来越清晰,树莓粥的甜香越来越浓,姑姑们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这一次,不再是抗拒,也不再是挽留,而是朝着章夙宜的方向,缓缓地、坚定地,伸了过去。
监护仪上的脑电波曲线突然变得平稳而有力,青绿色的波纹里,那丝淡红色的涟漪渐渐融入其中,像幻想世界的余温,最终与现实的脉搏,达成了和解。
只是,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挣扎还未结束,归途的路,还需要他自己,一步步走回去。但这一次,他不再逃避,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有家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