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的秋意总比别处浓些,草木上凝着的露气到了辰时还未散,我(叶若衣)提着药篮刚转过山坳,就见山道旁的枯叶堆里蜷着个人。
不是寻常山民的装束。那身锦缎虽沾满泥污,料子却看得出是上好的云锦,只是此刻被划开数道裂口,暗红色的血渍在上面晕成了片。我心头猛地一跳,拨开半人高的秋草走近,看清那张脸时,指尖的药篮差点脱手——是萧楚河。
是那个曾在明德帝寿宴上,以一手惊鸿棋艺赢了太傅,又在御花园里随手折了支白梅,笑说“这花配公主太艳,配叶姑娘倒正好”的永安王。
可眼前的他,哪还有半分少年王爷的意气风发。脸色白得像宣纸,唇上毫无血色,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呻吟。我伸手探他脉息,指下一片紊乱虚浮,更让人心惊的是,他周身经脉竟像是被生生震碎了一般,连最基础的内息都运转不起来。
“永安王?”我轻声唤他,声音竟有些发颤。叶若衣的记忆里,对这位王爷总存着几分朦胧的敬慕,而此刻亲眼见他落得这般境地,那敬慕便掺了心疼。
他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黯淡,看了我半晌,才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叶……姑娘?”
“是我。”我连忙蹲下身,将药篮里的伤药一股脑倒出来,“您这是怎么了?”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贬黜途中,遇了些‘意外’。”
“意外”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可那断裂的经脉、深可见骨的伤口,分明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我不再多问,取出药王谷特制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往他伤口上敷。药粉触到皮肉,他身子猛地一僵,额上瞬间沁出冷汗,却硬是没再哼一声。
“忍一忍。”我放柔了声音,指尖不自觉地放轻,“我先带你回谷中,师父或许有办法。”
他却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自嘲:“不必了。经脉已断,便是药王在世,也回天乏术。叶姑娘,放我走吧。”
“胡说!”我急得提高了声音,“药王谷的医术岂容你这般轻贱?就算经脉难续,总能保住性命!”
他看着我,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惊讶,又像是释然:“为何要救我?我已是个废人,救了,也只是累赘。”
“因为你是萧楚河。”我脱口而出,说完才觉脸颊发烫,连忙别过脸去收拾药箱,“何况,见死不救,不是药王谷的规矩。”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半扶半抱起来。他身形颀长,此刻却轻得像片羽毛,全靠我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回谷的路蜿蜒曲折,我走得气喘吁吁,他靠在我肩上,气息微弱,却偶尔会低声提醒我“脚下有石子”“前面路滑”。
到了谷中,我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卧房偏室,又去请了师父。师父诊脉后,摇着头叹了口气:“经脉尽断,内息全散,能留一口气已是侥幸。若衣,尽力就好。”
我咬着唇,没说话。叶若衣的记忆里,药王谷有一种秘传的“续脉汤”,虽不能让经脉完好如初,却能勉强接续部分脉络,至少能让他恢复些力气,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抬手都困难。只是那汤药材珍稀,熬制过程更是繁复,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心脉。
“师父,我想试试续脉汤。”
师父愣了一下,随即严肃地看着我:“那汤凶险得很,你确定?”
“确定。”我点头,目光落在偏室的方向,“他不该就这么认命。”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每日为他换药、喂药,夜里就坐在床边,听着他的呼吸声,生怕那微弱的气息突然就停了。他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了,便会看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知道他心里苦。从云端跌落泥潭,从意气风发的王爷变成经脉尽断的废人,换作谁都难以承受。我不敢多劝,只是每日给他讲些药王谷的趣事,讲山间的花开花落,讲那些与朝堂、与江湖无关的琐碎。
他起初只是听着,不说话。后来,偶尔会插一两句,问我“那株百年何首乌开花了吗”,或是“后山的松鼠又偷了药圃的松子?”。每当这时,他眸子里会闪过一丝微光,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
续脉汤熬了整整七日。当我将那碗漆黑的汤药端到他面前时,他看着我,忽然笑了:“叶姑娘,若是喝了这汤,我还是个废人呢?”
“那我就再熬一碗。”我也笑了,递过汤匙,“总有一天,能让你重新站起来。”
他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苦涩,他却喝得干脆利落,喝完还咂了咂嘴:“比宫里的苦药,多了点草木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就算他永远站不起来,永远只是个需要人照料的“废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此刻他在我身边,呼吸平稳,眉眼间有了些许生气。
只是江湖与朝堂的风浪,怎会轻易放过他。三日后,谷外传来马蹄声,一行黑衣人直奔药王谷而来,为首的人隔着老远就喊:“交出萧楚河,饶你们全谷性命!”
我心中一紧,握紧了手中的药杵。偏室里,萧瑟(他说如今该叫萧瑟了)缓缓坐起身,脸色虽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了许多:“看来,他们还是找来了。”
“你别动。”我挡在他身前,将他护在身后,“有我在。”
他看着我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道:“叶姑娘,谢谢你。”
我没回头,只是握紧了药杵,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深吸一口气。药王谷的弟子虽不以武功见长,但护着身后这个人,我绝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