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朝,景和十七年,冬。
寒气像是浸透了骨髓的湿布,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御膳房西北角,专司杂役的偏院里,宋昭雪被一阵尖锐的咳嗽憋醒,肺管子扯得生疼。她睁开眼,盯着头顶那方被烟熏得发黄、结着蛛网的承尘,足足愣了三息。
不是她那月租三千五、堆满外卖盒的出租屋。
胃里空得发慌,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前世”的灼烧感。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下的硬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冷风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穿越过来快半个月了,从那个天天熬夜加班、靠外卖续命的苦逼广告狗,变成了这大雍皇宫御膳房里最底层、谁都能踩一脚的小小杂役厨娘。
原主也叫宋昭雪,爹娘早亡,被个远房亲戚塞进宫里混口饭吃,前几日染了风寒,没扛过去,这才让她捡了……不,是倒了大霉,占了这具同样瘦弱不堪的身体。
“宋昭雪!死丫头片子,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滚起来烧火!误了各宫主子们的早膳,仔细你的皮!”
门外,管事张太监那尖利刻薄的嗓音像锈了的锯子,一下下割着清晨稀薄的寒意。
宋昭雪吸了吸鼻子,认命地爬起来,套上那件打着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手脚冻得有些僵,动作慢了半拍。
适应?谈何容易。这里没有自来水,没有天然气,没有抽油烟机,连她最依赖的外卖APP都成了上辈子的幻梦。有的只是劈不完的柴,挑不完的水,洗不完的堆积如山的碗碟,以及御膳房里那些正经厨子们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刁难。
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推开那扇漏风的木门,走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灶膛里的火好不容易才引燃,湿柴冒着呛人的浓烟。宋昭雪被熏得眼泪直流,一边咳嗽,一边机械地往灶里添着柴。膳房大师傅们已经开始忙碌,切菜声,勺铲碰撞声,高汤沸腾的咕嘟声,交织成一片。空气里渐渐弥漫开各种食物的香气,勾得她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存货咕咕直叫。
“瞧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儿,连个火都烧不好。”一个负责洗菜的小宫女低声嗤笑。
“少说两句,没听见张公公早上又骂她了?晦气!”另一个撇撇嘴。
宋昭雪只当没听见。这半个月,类似的闲言碎语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活下去,先想办法活下去,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早膳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大师傅们得了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茶闲聊。轮到宋昭雪和几个杂役吃早饭——不过是些主子们肯定瞧不上的、有些发黄的冷馒头,以及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连点咸菜丝都欠奉。
宋昭雪拿着那个硬邦邦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味同嚼蜡。胃里的灼烧感丝毫没有减轻。她看着那些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边角料:几根蔫黄的青菜叶,一小块剃得不算干净的猪皮,几个有些干瘪的野山椒,还有半盆因为放置稍久、口感不够爽脆而被倒掉的萝卜块……
暴殄天物啊!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一连串的名字:麻辣拌、冒菜、酸辣粉……哪怕是最简单的油泼面也行!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亮起。
她左右看看,趁没人注意,飞快地将那些“废料”敛到自己的破碗里,又偷偷摸了一小勺猪油,几粒粗盐,还有一小撮看起来像是花椒和茱萸粉(古代辣味替代品)的东西,藏进袖子里。
午间歇晌的时候,机会来了。大部分人都去偷懒打盹,只有一个老婆子靠在墙根打瞌睡。宋昭雪溜到那个废弃的、平日里只用来烧水的小灶台边,找了个豁口的瓦罐。
她熟练地升起小火,将猪油在瓦罐底化开,投入几粒花椒和一点茱萸粉。“刺啦”一声,一股混合着焦香和奇异辛呛的味道瞬间爆开,刺激得她鼻子发痒,却也让死气沉沉的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把萝卜块倒进去快速翻炒,然后加入清水,放入猪皮,盖上盖子咕嘟。趁着煮的功夫,她将那些蔫黄的青菜叶撕成小片,又把冷馒头掰成小块。
待瓦罐里的汤滚得浓白,猪皮的胶质微微融入汤中,她将青菜和馒头块丢进去,撒上盐,最后又点了点茱萸粉。
没有复杂的调味,只有最原始粗暴的咸、香、以及那一点勾魂摄魄的“辣”。
一股霸道而热烈的香气,不容置疑地冲破了御膳房固有的油腻与温吞,蛮横地扩散开来。
“什么味儿?”打瞌睡的老婆子吸着鼻子醒了,茫然四顾。
几个原本在打盹的小太监也揉着眼睛坐起来:“好香啊……谁在开小灶?”
“这味儿……从来没闻过,怪勾人的……”
宋昭雪心脏怦怦直跳,赶紧端起瓦罐,想找个角落快点解决掉。然而刚转身,就撞见张管事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显然也是被这异常的香气引来的。
“宋昭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用膳房的东西开小灶!”张太监尖声喝道,目光落在她手里那罐还在微微沸腾、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乱炖”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宋昭雪心里一沉,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心一横,低下头,声音却带着一丝刻意的委屈:“张公公恕罪,奴婢……奴婢实在是饿得受不住了,就用些没人要的边角料胡乱煮了点东西果腹,绝不敢动用主子的份例……”
张太监盯着那瓦罐,那香气无孔不入,竟让他腹中也生出几分馋意。他冷哼一声,劈手夺过瓦罐,又从一个杂役手里抢过一双筷子,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萝卜,犹豫了一下,塞进嘴里。
烫!咸!还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让人头皮微微发麻的刺激感!
他猛地瞪大眼睛,想吐,那奇异的口感却又让他顿住了。萝卜炖得软烂,浸透了猪油的荤香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烈”味,竟然……格外下饭?他又夹起一块沾着汤汁的馒头块,放入口中……
周围的人都屏息看着,只见张太监脸上的怒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沉迷的神情。他甚至顾不上烫,又连着吃了几口,才猛地放下筷子,重重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哼!歪门邪道!”他板起脸,把瓦罐往宋昭雪手里一塞,“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赶紧把这些收拾了!”
说完,竟像是怕自己再忍不住似的,背着手,快步走了,只是那脚步,略显仓促。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宋昭雪手里的瓦罐,眼神都变了。
从那天起,宋昭雪的日子,似乎悄悄起了变化。明目张胆的刁难少了,甚至偶尔会有相熟的小宫女偷偷塞给她一块干净的布,或者告诉她哪里能捡到更好的柴火。
她依旧是个烧火丫头,但空闲时,她会用那些“废料”,变着法子弄点吃的。有时是撒了粗盐和茱萸粉的烤芋头,有时是用碎肉和菜叶做的简陋版“肉夹馍”,香气总是能引来一些偷偷张望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负责太后娘娘点心的一位老嬷嬷面前,“偶然”提起一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点心做法。
“嬷嬷,您说,要是把这牛乳搅打出厚厚的沫子,像云彩一样,盖在茶水上,会不会好喝?”
“奴婢以前听家乡老人说,用红薯熬出糖浆,能拉出丝来裹在山药上,叫拔丝山药,甜脆可口呢……”
老嬷嬷起初只当小姑娘胡思乱想,直到有一次,宋昭雪偷偷用一小份材料,依着记忆里的方法,做了一碗简易版的“双皮奶”和几块“沙琪玛”给她尝了。
老嬷嬷看着那碗洁白如玉、颤巍巍的奶冻,尝着那酥松甜香、从未见过的点心,沉默了许久。
几天后,一道名为“白玉凝脂冻”和“金丝蜜果”的点心,出现在了太后的小膳桌上。
据说,久病食欲不振的太后,竟将那碗“白玉凝脂冻”用了大半,还多进了半碗粥。
凤仪宫内,灯火通明。
皇后轻轻吹着盏中的温茶,对斜倚在软榻上、气色明显好了几分的太后笑道:“母后近日胃口开了,儿臣瞧着心里也欢喜。听说御膳房新来了个机灵的嬷嬷,琢磨了些新奇吃食?”
太后捻着佛珠,脸上带着舒心的笑意:“是有这么回事。哀家吃着,倒比往日那些甜腻腻的东西爽口。尤其是前儿那碗叫什么……‘螺蛳粉’的?闻着是怪了些,吃起来却酸辣开胃,浑身都暖透了。”
“哦?”皇后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太后的口味向来挑剔,能得她如此夸赞,可非易事。“看来,御膳房里,倒是出了个妙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高高的宫墙。
御书房内,刚批完一堆奏折、正觉烦闷的景和帝,接过内侍奉上的一碟小巧精致的金黄酥点,旁边配着一小碟疑似糖浆的粘稠物。他随意夹起一块,蘸了蘸,放入口中。
外层酥脆,内里却拉出绵长透亮的糖丝,入口甜而不腻,带着芝麻焦香和果仁的脆爽,前所未有的口感瞬间征服了味蕾。
景和帝惊讶地看了看筷子间拉扯不断的糖丝,又尝了一块,方才放下,龙颜微悦:“这点心……有点意思。叫什么名堂?”
内侍躬身回道:“回陛下,御膳房呈上时说,此物名为‘拔丝黄金果’。”
“拔丝……黄金果……”景和帝喃喃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传朕的话,赏。”
“是。”
内侍退下后,景和帝拿起另一份奏报,是关于北狄使团不日即将抵达京城,并依照盟约,送来北狄王幼子为质子的文书。他目光在“顾怀瑾”三个字上停留片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宋昭雪被张管事叫去。
张太监脸上堆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小雪啊,有个好差事交给你。北狄来的那位……呃,质子殿下,身子有些不爽利,胃口不开。那边伺候的人求到咱们这儿,你看能不能……随便做点清淡开胃的吃食送过去?”
宋昭雪心中一动。北狄质子?顾怀瑾?
她垂下眼,应了声:“是,奴婢试试。”
她没有做什么山珍海味,只用心熬了一锅小米粥,米粒开花,粥油浓稠。又用嫩豆腐、鸡茸和切得极碎的青菜末,做了一碗清淡鲜美的鸡茸豆腐羹。最后,拌了一小碟酸甜口的脆腌小黄瓜。
她提着食盒,跟着一个小太监,穿过层层宫苑,越走越偏僻,最终来到皇宫西北角一处几乎被遗忘的荒凉殿宇。
殿内陈设简陋,光线昏暗,透着一种长年无人居住的阴冷潮气。
一个穿着玄色旧袍的少年独自坐在窗边,背对着门口,身形清瘦挺拔,正望着窗外荒芜的庭院。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肤色冷白,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点墨般的眸子朝她看来,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湖,却又在深处,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困兽的警惕与桀骜。
宋昭雪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稳住心神,将食盒放在桌上,低眉顺眼地说道:“殿下,膳房给您送晚膳来了。”
顾怀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淡漠地移开,重新望向窗外,仿佛她和那食盒,都与这殿中的尘埃无异。
宋昭雪也不在意,安静地布好菜,便垂手退到一旁。
过了许久,久到宋昭雪以为他不会动筷了,顾怀瑾才慢慢转过身,走到桌边。他看着桌上那几样简单却透着用心的食物,眼神微动。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豆腐羹,送入口中。动作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教养。
他吃得很慢,但那一碗粥,一碗羹,一碟小菜,最终都见了底。
这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将送来的食物吃完。
用完膳,他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嘴角,依旧没有看宋昭雪,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劳。”
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
宋昭雪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退出殿外。走到院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暮色四合,将那孤寂的身影与破旧的宫殿融为一体,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她轻轻握了握拳,一个念头清晰起来。
这个人,她要了。
回到御膳房杂役院,她摸出怀里偷偷藏起的一块今天刚试做成功的、裹了糖霜的炸奶糕,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弥漫开,带着一丝希望的暖意。
宫墙深深,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