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那句“晚膳由你来做”,像一道无声的敕令,在宋昭雪原本波澜不惊的底层宫女生涯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涟漪不大,却足以改变水流的方向。
张管事对此乐见其成,甚至带着点甩脱麻烦的轻松。北狄质子那边是个烫手山芋,伺候好了无功,伺候不好却可能惹来是非。如今有个自愿(在他看来)接手且似乎真能撬开那位嘴的宋昭雪,他自然顺水推舟。于是,宋昭雪每天在完成本职的烧火、杂役之后,多了项固定差事——为质子宫准备晚膳。
这差事并不轻松。质子的份例有限,远不能与宫中主子相比,食材多是寻常甚至次一等的。而且顾怀瑾口味挑剔(或者说,是心情阴郁),送去的食物时褒时贬,全凭他当日心境。有时他吃得干干净净,有时却只动一两筷便搁下,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昭雪却把这当成了挑战,也当成了练习的机会。她无法动用珍稀食材,便在寻常菜色上极尽巧思。一块普通的豆腐,她能做成麻、辣、鲜、香、烫的麻婆豆腐,用的是她自己用豆豉、茱萸粉和少量扶留藤调制的“复合辣酱”;一条廉价的草鱼,她片成薄片,用蛋清抓匀,在滚烫的鸡汤里汆熟,做成滑嫩异常的“鸡汤氽鱼片”;就连最普通的白菜,她也能用高汤煨熟,淋上精心调制的酱汁,做成滋味隽永的“开水白菜”(简易版)。
她甚至开始尝试复原一些记忆里的经典小吃。用有限的材料试做了几次后,竟真让她捣鼓出了口感粗糙却风味十足的“肉夹馍”(用的是猪肉边角料和自发面饼),以及一碗酸辣开胃、汤底醇厚的“酸辣粉”(用的是红薯粉条,汤底是鸡骨熬制,酸味来自米醋,辣味来自她的“复合辣酱”)。
这些食物,带着迥异于大雍朝传统烹饪的鲜明个性和强烈冲击力,一次次被送往那座荒凉宫殿。
顾怀瑾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从不评价菜品,吃得也多看心情。但宋昭雪能感觉到,他搁筷的次数在减少,空盘的时候在增多。偶尔,在她摆放餐具时,能捕捉到他落在食物上那专注而…带着一丝探究的眼神。
他似乎也在通过这些食物,审视着她这个“厨娘”。
这日,宋昭雪刚将一份新做的“鸡茸金丝笋”和“桂花糯米藕”放入食盒,准备送往质子宫,却被张管事急急叫住。
“先别管那边了!快,把这‘莲叶羹’送到永寿宫去!太后娘娘点名要的,说是就喜欢你上回做的那什么‘白玉凝脂冻’的清爽劲儿,指明让你跑这一趟!”张太监额角见汗,显然是被上头催得急了。太后宫里的人,他可不敢有半分怠慢。
永寿宫?太后点名?
宋昭雪心下一凛,知道这是个机会,也是个考验。她稳了稳心神,接过那个更为精致贵重的食盒,深吸一口气,跟着引路的宫女,朝着皇宫深处、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宫殿走去。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靠近这个帝国的权力中心。
永寿宫与她想象的富丽堂皇略有不同,更显古朴典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药香。太后并未在正殿见她,而是在暖阁里。隔着珠帘,宋昭雪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倚在软榻上的雍容身影。
她跪下行礼,声音清晰却不失恭谨:“奴婢宋昭雪,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却还算温和,“把羹汤呈上来。”
宫女接过食盒,将一碗碧莹莹、盛在白玉碗中的羹汤呈到太后面前。那羹汤用的是新鲜莲叶榨汁合了鸡汤熬煮,滤得清澈,里面浮着些极细的鸡茸、火腿末和莲子,看着就清爽可口。
太后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嗯,是这个味儿,清而不淡,香而不腻。比御膳房平日送来的那些黏糊糊的玩意儿强多了。”
她放下勺子,目光似乎透过珠帘,落在垂首恭立的宋昭雪身上:“哀家听说,前些日子那‘白玉凝脂冻’和‘金丝蜜果’,还有那闻着怪、吃着香的‘螺蛳粉’,都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回娘娘,是奴婢一些粗浅想法,幸得嬷嬷不弃,加以完善,才得以呈献娘娘御前。”宋昭雪回答得滴水不漏。
太后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感慨:“是个伶俐孩子。在这宫里,有份独特的手艺是福气。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宋昭雪依言微微抬头,依旧垂着眼帘,不敢直视。
珠帘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模样也周正。罢了,看在你心思灵巧,能让哀家多用几口饭的份上,赏。”
旁边立刻有宫女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是几锭银锞子和一对成色不错的玉镯。
宋昭雪连忙叩谢恩典。
从永寿宫出来,宋昭雪后背惊出了一层细汗,手心也湿漉漉的。面对上位者,那种无形的威压,比在御膳房应付刁难要耗费心神得多。
她不敢耽搁,赶紧回到御膳房,重新准备了一份晚膳,比平日更用心几分——是一碗用料扎实的肉夹馍和一小罐煨在炭火上的酸辣粉。她想着,那质子宫里阴冷,吃点热辣的东西或许能驱驱寒气。
当她提着食盒,踏着夜色再次来到质子宫时,比平时晚了大半个时辰。
殿内依旧只点着一盏孤灯。顾怀瑾没有坐在窗边,而是站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宋昭雪推门进去时,差点撞上他。
她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才看清是他。
顾怀瑾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琉璃眸子却亮得灼人,里面翻涌着一种宋昭雪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单纯的冰冷,而是压抑的怒火,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屈辱?
“殿下……”宋昭雪刚开口。
“滚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戾气。
宋昭雪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我让你滚出去!”顾怀瑾猛地踏前一步,逼近她。他身量很高,阴影将宋昭雪完全笼罩,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怎么?攀上了太后的高枝,便觉得我这破落院子容不下你了?连准时送顿饭都成了奢望?”
他的话语像刀子,带着尖锐的嘲讽。
宋昭雪瞬间明白了。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去太后宫里得了赏赐,便怠慢了他,甚至可能……是故意来迟,作为一种无声的轻蔑。
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隐藏在怒火下的、不易察觉的受伤,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少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敏感、多疑,像只受伤的野兽,用尖利的爪牙保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迎上他愤怒的目光,将食盒轻轻放在旁边的桌上,打开盖子。
顿时,肉夹馍扎实的肉香和酸辣粉霸道刺激的酸辣味混合在一起,冲散了殿内凝滞的冰冷空气。
“殿下误会了。”宋昭雪的声音很稳,“奴婢是被临时抽调去永寿宫送太后娘娘指名要的羹汤,并非有意怠慢殿下。这是奴婢刚做的肉夹馍和酸辣粉,殿下若还愿意尝,便趁热用。若不愿,奴婢这就拿走。”
她说完,便垂手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顾怀瑾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殿内只剩下炭火上小罐里酸辣粉微微沸腾的“咕嘟”声,以及那诱人又呛鼻的香气。
那香气,与他过往十几年人生中熟悉的任何食物味道都不同。粗犷,直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却莫名地……勾人食欲。
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目光从宋昭雪平静的脸上,移到了那碗馍和那罐粉上。
愤怒依旧在,但胃里空的灼烧感,以及那香气无孔不入的诱惑,正在瓦解他的意志。
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拿起那个烤得外酥里嫩的肉夹馍,狠狠地咬了一口。
浓香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面饼的麦香,简单,却极致满足。
他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酸辣粉的汤。酸味尖锐,辣味灼热,刺激得他鼻尖冒汗,却也让冰冷的身体从内而外热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仿佛要将刚才那番对峙消耗的气力都吃回来。
宋昭雪静静地看着,心里那点不是滋味,慢慢化作了一丝极淡的……怜悯?或许还有一点别的,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东西。
她知道,顾怀瑾绝非凡品。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只是如今,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而他这身硬骨和这双看透世情的琉璃眸,注定了他不会甘于永远被困于此。
她收拾好空了的碗罐,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他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明日,准时。”
宋昭雪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轻轻应了一声:
“是。”
走出殿外,夜风拂面,带着雪后初霁的清新。她抬头望了望稀疏的星子,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这质子,比她想象的,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