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雪升任尚膳监掌司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在沉寂的御膳房乃至整个后宫都炸开了锅。
八品女官,在偌大的宫廷里算不得什么高不可攀的人物,但“专司朕与太后日常点心羹汤”这个差事,却意味着直达天听的可能,其分量远非品级所能衡量。一时间,宋昭雪那间小小的值房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有尚膳监内部前来拜见新上司的,有其他宫苑派人来混个脸熟的,甚至还有些低阶嫔妃身边的宫人,言语间也带上了几分客气,隐隐有请托之意。
宋昭雪疲于应付,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她深知自己根基浅薄,骤然得势最易招祸,因此态度谦和,言语谨慎,只将功劳推给“陛下太后恩典”和“侥幸偶得”,对任何请托都含糊以对,绝不轻易许诺。
好容易打发走又一波访客,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宋昭雪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猛地想起一事——质子宫的晚膳!
她如今身份不同,自然不必再亲自跑腿,只需吩咐下去,自有小太监负责传送。但今日情况特殊,她因应酬耽搁,吩咐得晚了,等小太监提着食盒赶到质子宫时,比平日又晚了近半个时辰。
那小太监回来复命时,脸色有些发白,嗫嚅着回话:“宋、宋掌司……质子殿下他……他把食盒扔出来了……”
宋昭雪心里“咯噔”一下。果然。
食盒里的饭菜撒了一地,碗碟碎裂,一片狼藉。送去的是一道她之前做过的、顾怀瑾曾表示过认可的鸡茸豆腐羹和几样小菜,显然,他愤怒的并非食物本身。
他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或者说,是他那敏感自尊被再次刺伤后的激烈反应。
宋昭雪看着那狼藉,沉默了片刻。她可以不管,如今她是掌司,他只是个落魄质子,身份早已调转。她甚至可以借此向皇帝或太后诉苦,给他按上个“桀骜不驯”的罪名。
但她没有。
她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亲自去小厨房,重新开火。
这一次,她做得更简单,也更用心。用上好的粳米慢火熬了一锅浓稠的粥,米油厚厚一层。又用最新鲜的鱼腩,片成薄如蝉翼的片,用姜丝、少许盐和酒略腌。最后,只配了一小碟淋了香油的酱瓜。
她没有用食盒,而是用一个厚实的、带盖的陶罐盛了粥,将鱼片和酱瓜另放在小碟里,用托盘端着,踏着浓重的夜色,再次走向那座孤寂的宫殿。
质子宫内,比往日更加黑暗冷清,连那盏如豆的油灯似乎都熄灭了。宋昭雪推门进去时,能感觉到一股压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
顾怀瑾就站在殿中央的黑暗里,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
“滚。”
一个字,比外面的夜风更刺骨。
宋昭雪没有滚。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小几上,点亮了旁边一盏备用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角黑暗,映出顾怀瑾紧绷的侧脸线条,和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
“殿下,”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奴婢来送晚膳。”
顾怀瑾猛地转过身,琉璃般的眸子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愤怒:“宋掌司?真是好大的威风!怎么?如今飞上枝头,是特地来我这破落地方炫耀?还是来看我如何摇尾乞怜?”
他的话语尖刻得像刀子,试图割伤她,也割伤自己。
宋昭雪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因他的怒火而退缩,也没有因他的讽刺而动容。她只是走上前,打开陶罐的盖子。
一股纯粹而温暖的米香混合着淡淡的蒸汽,氤氲开来,奇异地中和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奴婢不敢。”她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粥,粥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奴婢只是来送晚膳。今日是奴婢的错,因琐事耽搁,误了殿下的时辰,特来赔罪。”
她把粥碗和那碟生鱼片、酱瓜往他面前推了推,“殿下若还生气,尽管再扔一次。奴婢就在外面等着,直到殿下愿意用膳为止。”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承认错误,却也摆明了不会轻易离开。
顾怀瑾死死地盯着她,又盯着那碗看似简单却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热粥。他胃里空得发疼,身体的寒冷比愤怒更真实。他闻得出来,这粥比往日御膳房送来的任何一次都要香浓。
他挣扎着,骄傲让他想再次将这女人连同食物一起轰出去,但生存的本能和那该死的、被这女人一次次用食物培养起来的、对“不一样滋味”的渴望,却在拉扯着他的理智。
最终,饥饿和寒冷战胜了愤怒。他冷哼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粥熬得极烂,入口即化,温暖的米浆顺着食道滑下,瞬间熨帖了冰冷的肠胃。他夹起一片薄如纸的鱼片,在滚烫的粥里轻轻一涮,鱼片瞬间变白卷曲,鲜嫩无比,蘸一点旁边的酱瓜咸鲜,送入口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清爽可口。
他吃得很快,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入骨子里的优雅。一碗粥,一碟鱼片,一碟酱瓜,很快见了底。
吃完,他放下筷子,没有看宋昭雪,只是望着跳动的灯火,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如今是掌司,不必再做这些。”
宋昭雪收拾着碗筷,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隐在阴影里的侧脸。
“殿下,”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奴婢是陛下的掌司,也是太后娘娘的掌司,但今日这碗粥,是奴婢作为宋昭雪,赔给殿下迟到的晚膳。”
她顿了顿,继续道:“身份或许有变,但承诺不变。殿下若还愿意吃奴婢做的东西,奴婢便还是殿下的厨娘。”
顾怀瑾猛地转头看她,琉璃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烧火丫头,也不再是那个凭借手艺一步登天的新贵女官。她站在这里,说着“承诺不变”,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薄唇,移开了视线。
宋昭雪知道,他听进去了。她不再多言,收拾好东西,提着托盘默默退了出去。
走到院中,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黑暗的殿宇,轻轻叹了口气。这位质子殿下,心思比那九曲回廊还要弯绕,安抚他,比应付皇帝太后还要耗费心神。
但她并不后悔。在这深宫里,多个朋友(或者说,多个不那么敌对的人)总比多个敌人好。更何况,顾怀瑾身上那种困兽犹斗的韧劲和隐而不发的锋芒,让她隐隐觉得,投资他,或许是一笔不会亏本的买卖。
只是,这笔投资的风险,也同样不小。
她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几颗寒星闪烁。前路漫漫,她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算是烧完了,只是不知,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更多的机遇,还是暗藏的危机。而那位别扭的“旧主”,又将在她未来的路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