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安与光禄寺卿的通敌案，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炸得整个朝堂和后宫人仰马翻。牵连入狱的官员、内侍多达数十人，菜市口的血迹被连日的大雪覆盖，又很快被新的血迹染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人人自危的恐惧。
在这片肃杀之中，质子宫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或者说，是被刻意忽视的禁忌。守卫增加了一倍，但送进去的饭食却一日比一日粗糙，炭火也时断时续，仿佛里面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即将被处理的废弃物品。
顾怀瑾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他依旧每日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积了又化、化了又积的雪，琉璃般的眸子沉寂如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宋昭雪每日的“探视”变得步履维艰，守卫盘查得极其严格，连食盒都要打开层层查验。
她无法再传递任何消息，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两人之间，只剩下每日例行公事般的、短暂的视线交汇。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宋昭雪却能从那平静之下，感受到一种濒临极限的紧绷，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她知道，他在等。等一个渺茫的机会，或者等一个注定的结局。
这日深夜，大雪纷飞，整个皇宫陷入沉睡。质子宫内炭火早已熄灭，寒气如同无形的刀子，切割着肌肤。
顾怀瑾没有睡。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玄色衣袍，站在冰冷的窗前，任由寒气浸透全身。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触手温润、却边缘锋利的玉佩——那是他母亲，北狄已故大妃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殿外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窸窣声。
顾怀瑾眸光一凛，身形瞬间隐入墙壁的阴影中，呼吸收敛到极致。
片刻后，殿门被人从外面以一种特殊的手法，极其缓慢、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夜行衣、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矫健身影闪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
来人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的脸。他对着阴影处，以手按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北狄军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激动与悲怆：
“殿下！末将阿木尔，奉大妃旧部之命，前来接应！”
顾怀瑾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琉璃般的眸子在黑暗中审视着来人，没有任何表情：“阿木尔？我记得你。母妃亲卫队的百夫长。”
“正是末将！”阿木尔眼中含泪，“殿下，您受苦了！耶律洪德那狗贼篡权弑兄，构陷大妃，如今又悍然发动战争，将您置于如此险境！国内忠于先王和大妃的部族勇士无不愤慨，只待殿下振臂一呼！”
顾怀瑾沉默着，指尖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母妃被逼自尽，父王死因蹊跷，自己被当做弃子送来敌国为质……这些年压抑的仇恨与屈辱，在此刻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涌。
“外面情况如何？”他声音沙哑地问。
“耶律洪德勾结大雍内奸，拿到布防图，初期攻势很猛，连下两镇。但我北狄儿郎并非全都盲从于他！朔风城守将顽强，加之天气恶劣，耶律洪德的补给线已经开始出现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后方不稳！几个大部族对他早已不满，只是缺少一个契机！”阿木尔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野火般的光芒，“殿下，这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您能离开这里，回到草原，必定能从者云集！届时里应外合，定能诛杀国贼，夺回王位！”
回到草原？夺回王位？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顾怀瑾死寂的心湖中炸开滔天巨浪。这是他无数个日夜，在绝望中唯一支撑着他的念想！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攥着玉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阿木尔见状，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小小的油布地图和一块令牌，低声道：“殿下，这是王庭附近的秘密通道图和调动部分旧部的信物。末将已在宫外安排好接应人手，三日后子时，东华门换防有一刻钟的空隙，守卫中有我们的人，可助殿下脱身！”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逃离这座黄金牢笼，回到属于他的草原，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复仇！雪耻！
强烈的渴望如同野火，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点头的刹那，眼前却猛地闪过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那双眸子曾在他最绝望时给予他无声的拥抱，曾在那冰冷雪夜与他立下危险的盟约。
宋昭雪……
他若一走，她这个“监视者”会面临什么？皇帝的雷霆之怒？毫无疑问的死亡！
那个看似冷静理智，却会在细微处给他留存一丝暖意的女人……
阿木尔察觉到了他的迟疑，急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您是北狄唯一的希望，不能再犹豫了！至于那个大雍女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顾怀瑾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啊，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区区一个女官的性命，与王图霸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闭上眼，母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耶律洪德羞辱的嘴脸，在这深宫中遭受的种种冷遇与践踏……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恨意，如同毒藤，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
再睁开眼时，他琉璃般的眸子里，所有犹豫与温度都已褪尽，只剩下冰封的决绝与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接过阿木尔手中的地图和令牌，声音低沉而清晰：
“三日后，子时，东华门。”
阿木尔大喜：“是！殿下！末将誓死护卫殿下返回草原！”
他再次行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在风雪之中。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顾怀瑾独自站在冰冷的黑暗中，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和那块冰冷的令牌，仿佛攥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命运。
窗外，风雪更急了。
困兽，终于要挣脱牢笼了。
只是这挣脱的代价，注定要以鲜血和背叛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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