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摩擦声是这废土世界唯一的摇篮曲。
林序放下手中的镊子,将那枚刚刚清理掉锈迹与血污的齿轮举到眼前。煤油灯摇曳的光线透过齿轮中央的圆孔,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扭曲的阴影。很好,公差在千分之三英寸以内,符合再利用标准。他将其放入身旁一个标记着“可用”的金属盒里,盒子里已经躺了十几枚大小不一的零件,像一堆冰冷的糖果。
这里是“铁砧”前哨站,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堡垒。墙壁是由锈蚀的钢板和粗大的铆钉拼凑而成,隔绝着外面那个充满辐射尘与变异生物的疯狂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金属衰败的甜腥气。对林序而言,这是秩序的味道。
“吱嘎——”
刺耳的警报声猝然撕裂了黄昏的宁静,是东三区警戒铃,最老旧的那一套机械传动报警系统。
林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将镊子尖端在酒精灯焰上掠过,放回工具架,然后才站起身。他的身形颀长,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粗布工装,一副用精细铜丝修复过的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
数据显示,东三区警戒铃被触发的概率,在日落前后会提升百分之十七点四。大概率是那些被暮色驱赶的夜嚎鼠,或者,又是某个不长眼的拾荒者闯入了感应区。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手杖——那其实是一根特制的合金棍,顶端内嵌着微型环境监测仪——推开工作室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了出去。
前哨站外围的空地,荒芜是唯一的主题。龟裂的土地上散落着无法辨认的机械残骸,像巨兽死去的骨架。风卷起红色的沙尘,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在那里,就在警戒铃下方,匍匐着一个身影。
不是夜嚎鼠。是人。
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男人,浑身覆盖着干涸的泥泞和暗红色的血痂,破烂的皮甲下是交错纵横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他趴在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喘息而微弱起伏,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脸上那片青黑色的刺青,那是一种古老的部落图腾,在污浊中依然透着蛮荒的力量感。
林序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以应对大多数突发情况,也足以让他进行初步观察。
生命体征微弱,失血量接近临界点,多处软组织撕裂伤,左小腿有不自然的弯曲,疑似骨折。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十。
不值得救助。前哨站的资源是宝贵的,每一滴净水,每一片消炎药,都应该用在回报率更高的地方。这是逻辑。
他转身,准备回去继续他被打断的零件分类工作。
就在此时,那个濒死的男人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在污浊的脸上亮得惊人,那不是乞求,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纯粹的、野兽般的顽强。他的目光穿透沙尘,死死钉在林序身上,右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林序看到了他指缝间漏出的那一抹微光。
那不是金属的反光,更不是玻璃。那是一种……流动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幽蓝色光泽,从一块不规则的、嵌入某个粗糙底座的小巧芯片上散发出来。
林序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数据库里没有这种材质的记录。其能量签名也与他所知的所有战前科技迥异。不合逻辑。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随身携带的环境监测仪发出了细微的“嘀嘀”声。读数显示,以那个男人为中心,周围空间的背景辐射强度正在缓慢下降,仿佛他手中那块小小的芯片是一个微型的净化核心。
生存概率的评估在林序的脑中瞬间被刷新。变量的价值,超越了资源消耗的成本。
逻辑的天平倾斜了。
林序走上前,手杖尖端轻轻拨开男人下意识想要护住芯片的手臂。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充满威胁的低吼,但已经虚弱得无法做出任何有效抵抗。
“安静。”林序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的挣扎会加速能量消耗,并导致伤口进一步撕裂,降低生存概率。”
他蹲下身,无视那浓重的血腥味,目光落在芯片与底座连接的古老接口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制式,但结构精妙,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
一个绝佳的“研究样本”。
林序做出了决定。他利落地从腰间取出应急止血带和喷雾式消毒凝胶,开始对男人身上几处最致命的伤口进行初步处理。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
“根据《废土生存互助准则(单方面适用版)》第零条,”他一边操作,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失去意识的伤者解释,“当研究对象具备足够稀缺性时,提供必要的生存支持是符合效率原则的。”
处理完伤口,他抓住男人一条相对完好的手臂,用力将其架在自己肩上。男人的体重超乎想象,大部分是坚实的肌肉。林序微微蹙眉,调整了一下重心,支撑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扇象征着秩序与隔绝的铁门挪去。
身后,风沙依旧,将那摊暗红色的血迹和野兽般的挣扎痕迹慢慢抹去。
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废土的呜咽与危险,连同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变量的“研究样本”,一起关在了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