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本与野兽

“铁砧”内部唯一的医疗室，同样兼作林序的生物学实验室。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盖过了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无影灯冰冷的光线倾泻而下，将手术台上那具古铜色的躯体照得纤毫毕现。

雷炎躺在那里，像一头被麻醉剂放倒的困兽。即使在昏迷中，他眉宇间的纹路依旧紧蹙，左脸上那道部落刺青在强光下更显狰狞。他的呼吸沉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间恐怖的伤口。

林序戴着无菌手套，手里的手术刀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刚刚清理完伤口周围已经轻微感染的腐肉，现在正用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探查一根几乎擦着心脏边缘而过的肋骨断茬。

“肌肉密度超出基准值百分之四十二，骨骼钙化程度异常增高，新陈代谢速率约为常人的一点三倍。”林序一边操作，一边对着空中低语。墙壁上的一个老旧喇叭状收音设备，忠实地将他的声音转化为断断续续的电波信号，记录在隔壁工作室的钢丝录音机上。这是他的习惯，将一切观察数据化。

“对标准剂量的镇静剂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抗性，注射后三分十七秒出现轻微肢体应激反应。推测其体质经过某种定向筛选或极端环境适应。”

他的目光扫过男人身上那些除了新伤之外的旧疤，像一张张扭曲的地图，记录着无数次生死搏杀。这些，都无法用数据精确量化，只能归类为“生存经验丰富”的模糊标签。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被他取下，此刻正静静躺在旁边托盘里的那块芯片上。

幽蓝色的光芒在稳定的节奏下微微脉动，仿佛在呼吸。靠近它时，连皮肤都能感受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舒适的暖意。辐射读数显示，以芯片为中心，半径一米内的有害辐射强度下降了惊人的百分之三十。

这不合理。已知的任何科技都无法做到如此小型化且无需外部能源的持续辐射净化。

林序清洗完双手，拿起芯片，走到工作台前。他连接上自己改装的、由几个真空管和粗大线路板拼凑而成的分析仪。屏幕闪烁了几下，跳出一连串混乱的、无法识别的符号和波形。

“结构未知，能量源未知，编程语言……无法解析。”他喃喃自语，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好奇光芒。“战前失落科技？或是……地外造物？”

这个“样本”的价值，远超他最初的预估。

“呃……”

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从手术台方向传来。

林序转过头。麻醉效果正在减退。那个男人——雷炎，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正挣扎着要摆脱黑暗的束缚。

林序放下芯片，走了过去。他拿起一支准备好的镇静剂，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过量的麻醉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影响“样本”的后续观察。

他换了一瓶营养液，挂在床头的架子上，将针头精准地刺入雷炎手臂的静脉。

就在这时，雷炎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属于猎人的眼睛，锐利、警惕，充满了野性的光芒，没有丝毫刚苏醒的迷茫。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天花板，然后猛地聚焦在林序身上，瞳孔瞬间收缩。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身体一弹就想坐起，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摔了回去。但他右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林序正在调整输液管的手腕！

力量大得惊人，像一把铁钳。

林序微微蹙眉，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眼睛。

“放开。”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你在我的医疗室里。我为你提供了必要的医疗救助。你的行为正在浪费我刚刚输入你体内的营养液，并可能导致针头移位，造成局部血肿。”

雷炎的目光如同实质，狠狠剐过林序的脸，然后快速扫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的仪器灯光，还有托盘里那些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他喉咙动了动，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你……是谁？这是……哪里？”

“林序。这里是‘铁砧’前哨站。”林序回答，同时轻轻动了动被攥住的手腕，“现在，可以放开了吗？你的握力导致我腕部血液循环受阻，会影响我后续操作的精确性。”

雷炎死死盯着他，又过了几秒，才像一头不情愿的野兽般，缓缓松开了手指。但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挂在旁边的营养液袋子，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林序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腕，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雷炎没有立刻喝，而是狐疑地看着他。

“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纯净水，混合了百分之零点三的电解质粉末，无毒。”林序陈述道。

雷炎这才低下头，就着林序的手，贪婪地大口吞咽起来。水流过他干渴的喉咙，发出清晰的“咕咚”声。

喝完水，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直刺林序：“为什么……救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错辨的威胁，“你想要什么？”

林序将杯子放回原处，转过身，正面看着他。无影灯的光线在他无框眼镜上反射出两点冷光。

“你携带了一件有趣的物品，”他指向工作台上那块依旧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芯片，语气如同在讨论一个实验参数，“作为一个研究样本，它拥有极高的价值。确保载体——也就是你的生存，是维持样本活性与研究持续性的基本前提。”

“样本？”雷炎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汇。他看了看芯片，又看向林序，眼神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难以理解，“那是……我部落的圣物！不是你的……‘样本’！”

“从物权归属上看，它目前处于我的控制下。”林序推了推眼镜，逻辑清晰地回应，“而从效用最大化角度分析，由我进行深入研究，比让它伴随一个濒死个体重归尘土，更具意义。”

“你！”雷炎气得差点再次撑起身体，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冷血的机器……”

林序对于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只是拿起记录板，在上面写下新的观察笔记：**“研究对象苏醒，生命体征趋于稳定。表现出强烈的领地意识与情感化思维模式。对‘样本’抱有非理性的崇敬态度。”**

写完后，他看向因愤怒和无力而微微颤抖的雷炎，用他那特有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布：

“在你恢复到足以承担基础劳动，或者我完成对‘样本’的初步解析之前，你将留在这里。”

“现在，休息。你的情绪波动正在提升心率和血压，不利于伤口愈合。”

说完，他不再理会雷炎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转身走回工作台，重新拿起了那枚神秘的芯片，将背影留给了手术台上的猎人。

幽蓝的光芒映在他冷静的瞳孔中，而身后，是另一双燃烧着野性与不屈的眼睛。

在这片冰冷的钢铁堡垒里，理性与直觉的碰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