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的抉择

痛。

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骨髓，又像是被生锈的锯齿反复切割着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辣辣的痛楚，提醒着雷炎，他还活着。

活在一个陌生、冰冷、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金属牢笼里。

林序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医疗室里只剩下各种仪器运行时细微的嗡鸣，以及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无影灯被关掉了，只有角落一盏功率很低的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深沉的黑暗。

这昏暗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些紧绷的神经。在荒野，过分明亮的光线意味着暴露，意味着死亡。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审视着这个囚禁了他的地方。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着不明意义光点的仪器，还有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秩序”的冰冷气味，都让他感到窒息。这和他熟悉的、充满风沙、血腥与自由气息的荒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叫林序的男人，更像是一个精密运行的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他的眼神，他说话的语气，他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标尺量过，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尤其是他看着自己，看着“圣物”时的眼神——那不是敬畏，不是好奇，而是纯粹的、赤裸的**分析**，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样本……”雷炎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汇，牙龈咬得发酸。这是对部落圣物的亵渎，是对他和他死去族人的侮辱。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圣物被拿走了。

一股混杂着愤怒、焦急和无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圣物是赤砂部落代代相传的秘宝，是他在部落覆灭、亲人尽数罹难的那个血腥夜晚，从燃烧的帐篷里，从长老沾满鲜血的手中，拼死带出来的唯一东西。长老临死前嘶哑的嘱托还在耳边：“炎……守护它……找到……真相……”

它不仅仅是一件物品，它是他活下去的意义，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连接，是复仇的火种。

必须拿回来！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让他忽略掉身体的剧痛，开始尝试活动肢体。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脚趾。很好，控制权还在。他尝试收缩腹部和背部的肌肉，试图将上半身撑起一点——

“呃啊！”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小腿和肋部猛地炸开，眼前瞬间发黑，冷汗如瀑般涌出，让他重重地跌了回去，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不行。这具身体破损得太严重了。像一件被打碎了又勉强粘合起来的陶器，稍微一动就可能彻底崩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漫上心头。

他活下来了，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在危机四伏的废土独自挣扎了三年，像野兽一样猎食，像幽灵一样躲避。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背负着所有的仇恨与内疚走下去，直到找到真相，直到手刃仇敌。

可现在，他却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躺在这里，连翻身都做不到。连部落最后的圣物都守护不了。

族人们死前的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敌人那狰狞而模糊的面孔……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毒蛇，再次钻入脑海，啃噬着他的理智。幸存者的内疚感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

如果我当时更强一点，更快一点……

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引发了身体的抗议，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就在这时，门轴转动的声音传来。

雷炎立刻闭上眼，调整呼吸，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强行压下，恢复到那种看似沉睡的平静状态。在荒野上，暴露弱点等于死亡。

脚步声靠近，是林序。他停在床边，似乎在观察。雷炎能感觉到那道冷静的、审视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身体。

没有多余的话，林序开始动作。他熟练地检查了雷炎腿上的夹板，更换了腹部的敷料。他的手指冰凉而稳定，触碰伤口时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业，没有任何安抚，只有最高效的处理。

接着，是一支新的营养剂被注入静脉。

完成这一切后，林序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就在雷炎几乎要以为他发现了自己装睡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但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了雷炎伪装的平静。

“你的身体数据正在上传。根据肌肉损伤程度与骨骼愈合模型推算，在营养供给充足、无感染并发症的前提下，达到基础行动能力标准，至少需要四十二天。”

四十二天！

雷炎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床单。

“在此期间，”林序继续说着，仿佛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你的生存完全依赖于我所提供的环境与资源。离开庇护所，以你目前的状态，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二。”

冰冷的数字，残酷的现实。

“你的‘圣物’，”林序的目光似乎瞥向了工作台的方向，“其能量场对你身体的恢复有微弱的正向促进作用。保留它，比摧毁或丢弃，更符合逻辑。”

说完这些，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门被关上了。

医疗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雷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昏黄的光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愤怒、屈辱、无奈……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滚、冲撞。

林序的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所有虚假的可能，将最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别无选择。

为了活下去，为了拿回圣物，为了复仇，他必须忍受这个“牢笼”，必须忍受那个“冷血的机器”。

他必须利用这个男人提供的资源和庇护，直到他重新获得力量。

这不是屈服，这是狩猎前的潜伏，是复仇之火的暂时蛰伏。

雷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牵动着肋骨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清明和坚定。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窒息的金属天花板，而是在脑海中勾勒出无垠的荒野，呼啸的风沙，以及敌人被撕裂时喷溅的鲜血。

他需要时间。

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忍耐。

在这片理性的牢笼里，感性的野兽磨砺着獠牙，等待着破笼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