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挟着最后的溽热,蛮横地灌进桐城七中,吹得新发教材的纸页卷起毛边,空气里浮动着旧木头、粉笔灰和少年人汗液混合的、独属于小城高中的气息。
江屿抱着半人高的新书,从教务处那栋灰扑扑的老楼里走出来。午后的阳光白晃晃一片,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操场上,溅起肉眼可见的热浪。这里和他待过的省城重点像是两个世界——操场逼仄,篮球架上的漆皮斑驳脱落,红砖教学楼沉默地匍匐着,墙壁上暗绿的爬山虎肆意蔓延,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陈旧与闲散。
他按照教导主任含糊的指示,穿过喧闹的篮球场。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的男生在吆喝着争抢,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地甩出弧线,蓬勃的活力几乎要满溢出来。江屿垂下眼,抱着书的手臂紧了紧,新书坚硬的棱角硌得胸口发闷。他朝着最里面那栋相对安静,也更显破旧的教学楼走去。
楼梯间昏暗,墙皮剥落了几块,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刚走到二楼拐角,上面就冲下来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差点撞掉他怀里的书。
“哎哟,对不住啊,新面孔?”其中一个剃着板寸、身材结实的男生停下来,笑嘻嘻地打量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从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略显旧的帆布鞋上扫过。
江屿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让开道路,沉默像一层无形的铠甲。
那板寸男见他如此,嘴角一撇,觉得无趣,还想说什么,被同伴拉了一把:“磊哥快走,一会儿‘那位爷’睡醒了又该不爽了。”
几个人哄笑着,像一阵风似的咚咚跑下楼,带起一阵灰尘在光柱中笨拙地飞舞。
江屿等脚步声远了,才继续抬步。教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嗡嗡的、如同蜂群般的说话声。他推门进去,原本的嘈杂瞬间低了一个八度,几十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茫然的,甚至带着几分看戏意味的——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黏着,带着重量。
讲台上的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姓李,看着很和气。她笑着对底下拍了拍手:“同学们安静一下,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江屿。江屿同学刚从省城过来,大家以后要互相帮助。来,江屿,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江屿走到讲台中央,把怀里沉甸甸的书轻轻放在讲台边缘。底下很安静,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他抬眼,没什么情绪地扫视了一圈。教室很大,学生坐得不算满,后排空着几个位置。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最后,在靠窗的最后一排,顿住了。
那里趴着一个人。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色校服,袖子却胡乱挽到了手肘以上,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覆着薄薄肌肉的小臂。那人整个头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个黑发浓密的后脑勺,在一众或打量或茫然的同学中,睡得旁若无人,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自成一方隔绝的、沉默的天地。
江屿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得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微不可闻的回响:“大家好,我叫江屿。”
言简意赅,甚至吝于多说一个字。
李老师等了等,见他确实没有下文,便笑着打圆场:“好了,江屿同学以后就是我们三班的一员了。嗯……你先坐那边吧,”她指了指教室中间区域的一个空位,“等下次月考后再根据成绩调整座位。”
江屿点点头,抱起书,在一片细微的议论声中走向那个空位。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追随着他,直到他坐下,把书一本本拿出来,整齐地码进桌肚,旁边才响起窸窸窣窣的低语。
他的同桌是个戴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腼腆的男生,小声跟他搭话:“嘿,你从省城转来的?我叫王哲。”
“嗯。”江屿拿出第一节课要用的数学书和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动作不疾不徐。
“哇,牛逼啊,怎么来我们这儿了?”王哲语气里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小地方人对大城市的天然审视。
江屿铺平笔记本的页面,头也没抬,给出一个标准得无懈可击的答案:“父母工作调动。”
王哲“哦”了一声,似乎还想问点什么,但这时,上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道指令,切断了一切闲谈。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语速很快,板书潦草,知识点密集地砸下来。江屿低头记着笔记,钢笔尖在纸面上流畅地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叶。他试图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跳跃的函数符号和几何图形上,但总有些不受控制的东西,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漫上心头——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母亲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哽咽,父亲一夜之间花白的鬓角,还有那些压低了声音的、永无止境的、关于债务和未来的争吵……
他笔尖一顿,在笔记本边缘留下一个突兀的、深蓝色的墨点,像一颗凝固的泪。
下课铃如同赦令,老师刚走出教室,那股被压抑了四十五分钟的活力瞬间爆炸开来。男生们吆喝着冲出教室,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江屿坐在位置上,像激流中的一块顽石,低头看着那个墨点,用指尖慢慢把它抹开,晕成一团难看的、无法忽视的污迹。
“喂,新来的。”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熟稔。
江屿抬头,是刚才楼梯口碰到的那个板寸男,张磊。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都穿着校服,但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颜色鲜艳的名牌T恤logo,姿态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流气。
“有事?”江屿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张磊一只手撑在他的桌沿,俯下身,咧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但笑容里没什么善意:“听说你从省城来的?你们那儿,都像你这么……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再次扫过江屿的全身,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过时且廉价的商品。
旁边一个瘦高个嗤笑一声,帮腔道:“磊哥,人家这叫朴素,懂不懂?”
叫磊哥的板寸男哈哈一笑,手指在江屿的桌面上“哒哒”地敲了敲,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哥几个晚上要去网吧开黑,缺个买水买烟的,你看……初来乍到,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是敲诈,或者说,是确立地位的“下马威”。很幼稚,但在校园生态里,往往有效。
江屿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不想惹事,尤其是在刚转来的第一天。他兜里确实没什么钱,母亲塞给他的生活费需要精打细算才能撑到月底。但他的沉默和冷淡,在张磊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就在张磊脸色沉下来,准备进一步施压时——
“吵死了。”
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带着浓重睡意的沙哑声音,从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响起。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却像一道无形的冰棱,瞬间冻结了江屿座位周围这小小的喧嚣区域。
张磊撑在桌沿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的嚣张气焰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和他身后的两个男生几乎同时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忌惮。
那个原本一直趴着睡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个姿势,依旧是侧着头枕在臂弯里,但面向了他们这边。从江屿的角度,能看到对方浓密睫毛下微微睁开的一条缝,那里面泄出的目光冰冷、烦躁,像未出鞘的刀锋,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周烬。
江屿在心里默念了一下刚才听王哲小声快速科普的名字。
张磊悻悻地收回手,扯出一个干笑,对着后排方向含糊地说:“烬哥,你睡你睡,我们不吵了。”
说完,他狠狠瞪了江屿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等着”,然后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快步走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那冰冷的视线冻伤。
围观的人群也迅速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屿坐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有些失序的心跳声。他再次抬眼,望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周烬已经重新将头完全埋进了臂弯,只留下一个黑发的后脑勺对着教室,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沉睡姿态。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挽起的袖口下的小臂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江屿垂下眼,看着笔记本上那团被他抹花的墨迹。
这个班级的规则,似乎远比省城那些明面上的竞争更复杂,也更……直接。而那个叫周烬的少年,无疑是这套规则里,最不可触碰,也最令人费解的存在。
他轻轻合上了笔记本,将那片污迹掩盖。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