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店的活儿比沈倦想象中更累。扳手抡下去时震得虎口发麻,钻车底换零件要忍受机油味和地面的硌痛,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连指甲缝里都嵌着洗不掉的油污。
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难熬。
以前混日子的时候,日子是拖着他往下沉的泥,每一秒都漫长得像煎熬。可现在,累是实打实的累,收工时往墙上一靠,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却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这是他靠自己双手挣来的一天,干净,也安稳。
老板姓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左手缺了根小指,听说是年轻时干活出的意外。他话少,却心细,看沈倦第一天来不知道怎么用清洗剂,就默默递过一块专用抹布,演示了一遍怎么搓掉手上的油污。
“小子,手脚挺利索。”收工时,王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冰汽水。
沈倦接过来,没说话,只是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涩的甜,驱散了不少疲惫。
走出汽修店时,天已经擦黑了。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沈倦沿着路边慢慢走,路过一家卖炸串的小摊,香味飘过来,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是今天的日结工资,不多,但够买几串炸里脊。
他站在摊前犹豫了会儿,最后买了两串,一串微辣,一串不辣。
回到老城区时,巷子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打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影子。林漾家的窗户亮着灯,暖黄色的,从窗帘缝里漏出来一点,像颗安静的星星。
沈倦在楼下站了会儿,手里的炸串还冒着热气。他深吸一口气,脚步还是不受控制地挪了过去。
他没敲门,就把那串不辣的放在了林漾门口,自己捏着微辣的那串,转身想走。
“沈倦?”
身后传来林漾的声音,带着点惊讶。沈倦脚步一顿,没回头。
林漾打开门,看到门口的炸串,又看了看沈倦背后沾着油污的工装,眼睛弯了弯:“刚下班?这是给我的?”
沈倦“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进来坐坐吧,我刚煮了粥。”林漾侧身让他,“正好我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沈倦想拒绝,可林漾眼里的光太真诚,像盛着傍晚的风,让人没法硬起心肠。他迟疑了几秒,还是低着头走了进去。
林漾的屋子很小,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了几张风景海报,书桌上摆着台旧笔记本电脑,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里面是还没来得及整理的书。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粥香,混着洗衣粉的味道,很干净,很温暖。
“随便坐。”林漾把炸串拿进厨房,找了个盘子装起来,“我熬了小米粥,配着炸串吃正好。”
沈倦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坐哪儿。他身上全是机油味,怕弄脏了林漾干净的沙发。
“坐这儿吧。”林漾拉了把椅子放在餐桌旁,又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先擦擦手。”
沈倦接过毛巾,指尖碰到布料的柔软,心里莫名一紧。他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擦了擦手,毛巾上立刻沾了块灰黑色的印子。他有点不好意思,想把毛巾藏起来,林漾却已经端着两碗粥走过来了。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喝了。”林漾把粥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串不辣的炸串,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嗯,挺香的!老板放的酱料正好。”
沈倦拿起勺子,小口喝着粥。小米粥熬得很糯,带着点甜味,滑进胃里,暖烘烘的。他很久没吃过这么热乎的晚饭了,以前要么是便利店的冷饭团,要么是随便啃个干面包。
“汽修店的活儿累吗?”林漾一边吃,一边随口问。
“还好。”沈倦的声音还有点含混。
“王老板人挺好的,我以前路过他店,总看到他帮街坊邻居免费修自行车。”林漾笑了笑,“你跟着他好好干,肯定能学到东西。”
沈倦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粥。他能感觉到林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是审视,也不是同情,就是单纯的、带着点关切的注视,像傍晚的阳光,不刺眼,却能晒得人心里发暖。
吃完饭,沈倦主动收拾碗筷,想拿去洗,林漾却抢了过去:“你今天累了一天,歇着吧,我来就行。”
沈倦没争过他,只好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林漾洗碗的动作很熟练,哼着不成调的歌,水流哗哗地响,灯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沈倦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陌生,却又该死的让人安心。
他想起自己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墙壁上是霉斑,角落里堆着杂物,永远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和这里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对了,”林漾洗完碗,擦了擦手走出来,“我明天休息,想把露台收拾一下,种点花。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我搭把手?”
沈倦愣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问过了。没人会问他“有空吗”,没人会请他帮忙做这种和“种花”有关的、轻飘飘的事。在过去的日子里,他要么是被呼来喝去的工具,要么是被躲着走的麻烦。
“……有空。”他听到自己说。
林漾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太好了!那明天上午九点,我叫你?”
“嗯。”
沈倦走出林漾家时,晚风更凉了些。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还剩着今天的工资,硬硬的几张纸,却好像能攥出温度来。
回到自己的屋子,他破天荒地烧了壶热水,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洗手,连指甲缝里的油污都反复搓了好几遍。镜子里的少年,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好像比以前亮了一点,不再是死水一样的沉寂。
他躺在床上,没像往常一样翻来覆去地失眠。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林漾端着粥朝他笑的样子,是厨房哗哗的水流声,是那句轻飘飘的“帮我搭把手”。
这些画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把那些盘踞在心底的阴郁和戾气,悄悄冲散了一点。
第二天早上,沈倦是被敲门声叫醒的。他猛地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他抓过衣服胡乱套上,冲到门口打开门。
林漾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包子,笑得一脸灿烂:“早啊!给你带了早饭,肉包,热乎的。”
阳光落在林漾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连带着他身后的楼道,都好像亮堂了起来。
沈倦接过包子,指尖又是一烫。这次不是因为热,是因为那束落在他世界里的光,好像又近了一点。
露台很小,堆满了前租客留下的杂物。林漾买了几盆月季和薄荷,还有几个花盆和花土。两人分工合作,沈倦负责搬重物、清理垃圾,林漾则负责松土、种花。
沈倦干活的时候很专注,肌肉线条在阳光下绷得很紧,额角渗出细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林漾偶尔抬头看他,会悄悄递过一瓶水,说声“歇会儿”。
“你以前种过花吗?”林漾一边给月季培土,一边问。
“没有。”沈倦靠在栏杆上喝水,目光落在楼下的巷子里。
“我妈以前特爱种花,阳台上全是她养的多肉。”林漾笑了笑,“她说看着植物慢慢长大,心里特踏实。”
沈倦没接话。他没见过自己的妈,对“家”的记忆,只有赌鬼父亲的打骂和空荡荡的屋子。
“你看,这样就种好了。”林漾把最后一盆薄荷摆好,拍了拍手,直起身欣赏自己的成果,“过阵子开花了,肯定特别香。”
沈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盆花草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绿色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确实有种生机勃勃的好看。
“对了,这个给你。”林漾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到沈倦面前。
是个小小的多肉植物,装在一个卡通陶瓷盆里,叶片胖乎乎的,透着点红。
“王老板说你今天休息,我路过花店就顺便买了。”林漾挠了挠头,“我看你屋子里……好像没什么活物,这个好养活,不用怎么管也能活。”
沈倦看着那盆小小的多肉,又抬头看林漾。林漾的眼睛很亮,带着点期待,像在等他收下一份很珍贵的礼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漾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花盆很轻,却好像有千斤重。
“谢谢。”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对林漾说谢谢。
林漾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不客气!”
晚风吹过露台,带着刚翻松的泥土气息,还有林漾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沈倦低头看着手里的多肉,胖乎乎的叶片上沾着点阳光,暖得他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悄悄软了下来。
也许,这片一直困住他的泥沼里,真的能长出点什么东西来。比如,一盆小小的多肉,比如,一点不敢奢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