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两座并立的府邸,占去了半条朱雀街的威严肃穆。一座是镇国公白府,门前的石狮子染过百年征尘,凛然欲扑;另一座是文定公顾府,檐下的匾额透着累世书香,沉静雍容。一武一文,如同帝国的双翼,支撑着这片锦绣山河。
时值仲春,白府后园演武场的青石地板上,汗珠砸落瞬间即被热气蒸腾。五岁的白家二郎白梦霆,正憋着一股狠劲,将一柄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木枪使得虎虎生风。而在一旁的凉亭里,有个小小身影,却与这满园的阳刚炽烈格格不入。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约莫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缎襦裙,脖间挂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长命锁。她叫白梦瑶,是镇国公白毅擎年近四旬才得的嫡女,也是白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儿。此刻,她面前没有布偶玩具,只有一张小小的紫檀木案,案上摆着微缩的沙盘、地图以及一套莹润的白玉棋子。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正一丝不苟地将代表不同兵种的棋子,按照身旁一位神情严肃的老嬷嬷的指令,在沙盘上移动排布。阳光透过亭栏,在她浓密卷翘的长睫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那双酷似其母、已然能窥见未来倾城之色的凤眸里,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姑娘,辰时三刻已到,该去学习今日的茶道了。”老嬷嬷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敲响的刻漏。
白梦瑶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嗯”了一声,由着丫鬟将她抱下高高的绣墩。她的日程,从清晨睁眼到夜晚安寝,精确到每一刻钟该做什么,都被安排得密不透风。礼仪、诗书、音律、绘画、棋艺,乃至初步的军政韬略,一样不落。她是白家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是父兄捧在手心的明珠,但这份宠爱,是以剥夺所有孩童应有的恣意和懵懂为代价的。别人羡慕她生来尊贵,天赋卓绝,却不知这“卓绝”背后,是她从未有过撒娇任性、追逐嬉闹的童年。
经过演武场时,白梦霆收了枪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塞给妹妹一小包还带着体温的松子糖:“瑶瑶,累了就偷偷吃一颗,二哥刚得的!”
白梦瑶看着那包糖,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渴望,却迅速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谢二哥,但嬷嬷说,未到点心时辰,不能进食。”说完,便跟着老嬷嬷,迈着被严格训练过的、幅度一致的步子,走向另一处院落。
白梦霆看着妹妹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妹妹连什么时候该喝水,什么时候该如厕,都有严格规定。这座恢弘的国公府,对男孩是锤炼的熔炉,对女孩,则是一座华美而冰冷的牢笼。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顾府,气氛却截然不同。
顾府后花园的荷花池边,水榭里飘出淡淡的甜香。一个穿着浅碧色衣裙、容貌比女孩还要精致几分的男孩,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小巧的红泥炉上端下一碟刚出锅的桂花糖酥。他便是文定公顾鸿渊的嫡孙,顾长渊。因自幼体弱多病,算命的说需当女儿娇养方能平安长大,加之顾家子嗣繁盛,并不急需他撑门立户,他便得以躲过了家族对子弟严格的仕途经济要求,拥有了难得的自由,整日醉心于厨艺方寸之间。
“瑶妹妹该下学了吧?这糖酥得趁热吃才好。”顾长渊轻声对身旁的小厮说,声音清软,带着几分腼腆。他记得隔壁那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小妹妹,每次家族聚会,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眼神清冷,不像个孩子。只有一次,他偷偷塞给她一块自己做的玫瑰糕,她小口小口吃着,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从那以后,他便时常留意着她的作息,算准她课间休息的短暂时刻,做些小点心托人送过去,或是趁两府孩子偶尔可一起玩耍时,带给她吃。
这日,恰逢宫中贵妃娘娘生辰,两府夫人皆携子女入宫贺寿。繁琐的礼仪结束后,大人们在前殿叙话,孩子们被允许在御花园一角稍作玩耍。白梦瑶寻了个僻静的假山角落,刚想喘口气,却见顾长渊提着个小食盒,像只小猫似的悄无声息地溜了过来。
“瑶妹妹,给你。”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做成小兔子形状的豌豆黄,栩栩如生,还点缀着红色的果脯做眼睛,“我新学的,你尝尝。”
白梦瑶看着那精致可爱的点心,又抬眼看了看顾长渊。男孩因为奔跑,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清澈又带着些许期待。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抵住诱惑,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细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是她平日里那些严格按照养生配方制作的点心从未有过的味道。
“好吃。”她低声说,这是她今天除了必要的礼仪应答外,说的第一句属于自己的话。
顾长渊开心地笑了,眉眼弯弯:“你喜欢就好!我还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以后……以后都做给你吃。”
白梦瑶咽下点心,看着宫墙外辽阔的天空,忽然小声说:“光吃有什么意思。我以后,是要走遍天下所有地方的。爹爹的书房里,有好多舆图,上面的地方,我都要去。”
顾长渊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离开京城,他的世界很小,大概就是顾府的厨房、书房和这四方的天空。但他看着白梦瑶说起“走遍天下”时,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闪烁出的微光,便脱口而出:“那……那我学会了做全天下的美食,等你来吃!或者……你带着我,我们去哪里,我就给你做到哪里的好吃的,好不好?”
带着他?白梦瑶有些诧异地看向这个比女孩还漂亮的“小姐姐”,他那么弱,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能跟她去闯荡天下吗?但看着他眼中纯粹的认真和善意,她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又拿起一块豌豆黄,默默地吃起来。
远处,传来嬷嬷寻找她的声音。白梦瑶立刻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模样,用手绢仔细擦干净嘴角,对着顾长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长渊哥哥,瑶瑶该回去了。多谢你的点心。”
顾长渊看着她瞬间又变回那个举止完美无瑕、情绪滴水不漏的白家大小姐,跟着嬷嬷离去,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却又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保护欲。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那座勋贵府邸,对她而言,或许并非乐园。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点心。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白梦瑶,一边走着,一边将手心攥得紧紧。那点心的甜味似乎还留在齿颊,而顾长渊那句“你带着我”,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她被严格规训得波澜不惊的心湖,漾开了一圈极浅极浅的涟漪。
她回头,想再看一眼那个说要做遍天下美食给她的男孩,却只看到假山旁空荡荡的回廊。就像她生命中偶尔出现的一丝甜,总是短暂得来不及回味,便要被拉回既定的轨道。
而命运的巨轮,此刻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转向,即将碾碎一切看似坚固的繁华与平静。属于白梦瑶的童真,尚未真正开始,便已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