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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大厦倾

星尘于渊

春去秋来,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白梦瑶九岁了。她的名声早已传遍京城,不仅是因她愈发夺目的容貌——眉目如画,肤光胜雪,已有“京城第一明珠”之称,更因她那远超年龄的才情与沉稳。宫宴上一曲《广陵散》能引百鸟驻足,诗会上口占一绝令大儒击节,甚至在某些非正式的场合,她于屏风后对时局发表的寥寥数语,都能让其父镇国公白毅擎暗自心惊继而欣慰。

然而,这份“荣耀”背后,是变本加厉的严苛。她的时间被切割得更加细碎,学习的范畴也从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扩展到了更隐秘的领域——权谋机变、平衡制约。父亲开始让她接触一些家族外围的事务,美其名曰“历练”,实则是让她更深刻地理解白家这艘巨舰所处的惊涛骇浪。她几乎没有了私人时间,连与兄长们见面,也多半是在考较功课的严肃氛围中。对父母的怨恨,早已沉淀为一种麻木的接受,深埋在完美无瑕的面具之下。

她依旧能偶尔见到顾长渊。在各种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上,那个穿着素雅衣裙(他仍被当作女孩养着)的少年,总会寻机会凑过来,悄悄塞给她一些新奇的点心。有时是江南风味的定胜糕,有时是带着异域香料的胡饼。他的手艺越发精湛,人也抽高了些,但依旧清瘦,脸色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眉眼间的温和腼腆却未曾改变。

“瑶妹妹,尝尝这个,我试了好多次才成功。”

“瑶妹妹,你好像又清减了,是不是功课太累?”

他的关心总是细碎而真诚,是白梦瑶冰冷世界里唯一稳定且不带任何目的性的暖源。她依旧话不多,但会接过点心,慢慢吃完,然后低声说一句“很好”。这已是她所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亲近。顾长渊也从不奢求更多,只要看到她吃下点心时微微舒展的眉头,他便心满意足。他知道她身不由己,知道她背负太多,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一丝甜。

他也记得儿时那个“带着他走遍天下”的戏言,并悄悄为此努力着。他收集了各地的食谱,还开始偷偷学习一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虽然往往练不了一刻钟就气喘吁吁。这个秘密,他藏在心里,如同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琉璃梦。

这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整个朝堂。导火索是一场本已胜券在握的边关战役,却因一份神秘的、指向白毅擎“通敌”的密报而功败垂成,主帅(白梦瑶的堂叔)战死沙场,数万精锐全军覆没。龙颜震怒,彻查之下,更多对白家不利的证据被“挖掘”出来——结党营私、拥兵自重、甚至牵扯到多年前一桩皇室秘辛……桩桩件件,直指镇国公府有谋逆之心!

墙倒众人推。白家千年世家,树大根深,也意味着仇敌遍布朝野。往日称兄道弟的盟友瞬间划清界限,落井下石者不计其数。文定公顾家虽极力周旋,但在如山( albeit 伪造的)“铁证”和汹涌的舆论面前,亦显得独木难支。

灾难降临得毫无征兆。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御林军包围了镇国公府。抄家、锁拿、审讯……一切快得让人反应不及。白毅擎及其夫人、白梦瑶的两位已然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哥哥,被迅速定罪,押赴法场。曾经门庭若市、荣耀无比的镇国公府,一夜之间,匾额坠地,朱门染尘,只剩下无尽的哭嚎和抄家士兵冰冷的呵斥。

而白梦瑶,因是未嫁之女,且年纪幼小,在顾家等少数几家世交的极力保全下,侥幸逃过一死,却也成了罪臣之女,被剥夺一切封诰,从云端跌落泥泞。

葬礼在一种极其压抑和屈辱的氛围下进行。没有浩大的仪仗,没有满城缟素,只有一口薄棺,草草埋葬了曾经叱咤风云的父母兄长。灵堂设在一个偏僻的院落,冷清得可怕。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大多行色匆匆,生怕沾染晦气。

白梦瑶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孝衣,跪在灵前。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眼泪是什么?悲痛是什么?她的人生里,只有规矩、任务和目标。父母于她,更像是需要敬畏和服从的上司,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亲情淡薄得近乎于无。哥哥们的疼爱是真实的,但也被严格的礼法规矩所束缚。她看着棺木,只觉得茫然。她恨他们剥夺了她的童年,可如今他们死了,她却没有感到丝毫解脱,反而像被抛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

旁支的族人们出现了,他们不是来哀悼,而是来瓜分白家最后一点残存的、未被抄没的产业和资源。他们看着跪在灵前的白梦瑶,眼神冷漠而贪婪。

“一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

“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打发得远远的。”

“这宅子……总得有人撑着……”

争吵声中,无人理会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小女孩。最后,她被一个远房叔祖,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塞给了一个老仆几两碎银,吩咐将其送往南方老家一所破旧的庵堂“静养”,实则任其自生自灭。

马车驶离京城的那天,依旧下着雪。白梦瑶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越来越远的、囚禁了她九年也庇护了她九年的城池。她没有回头去看镇国公府的方位,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了与白府并立的那座文定公府的方向。朱门紧闭,寂静无声。

她放下车帘,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里,紧紧握住了胸前那枚父母唯一留给她的、冰凉的琉璃长命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疼。

而此刻的顾府内,顾长渊病倒了。在得知白家巨变、白梦瑶被送走的消息后,他急火攻心,吐了血,一连昏沉了好几日。醒来后,他挣扎着想要去追,却被家人死死拦住。父亲顾鸿渊痛心疾首地告诫他:“长渊!白家之事,是泼天大祸!我们顾家能保全自身已属万幸,岂能再卷入漩涡?那孩子……自有她的造化,你管不了,也不能管!”

顾长渊看着祖父和父母担忧而坚决的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他体弱,他在家族中无足轻重,他连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能力都没有。他颓然倒下,望着帐顶,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不属于他温和性情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他要知道真相,他要掌握力量。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护住他想护住的人,能实现那个“带着他走遍天下”的、看似荒诞的约定。

就在白梦瑶的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时,顾长渊强撑病体,走进了他从未主动踏入过的、祖父处理政务的书房。他跪在顾鸿渊面前,声音虚弱却坚定:“祖父,孙儿……想读书,想习武,想为家族分忧。”

顾鸿渊看着这个一向与世无争、只爱庖厨之事的孙子,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家族的危机,似乎让这个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

而远去的白梦瑶并不知道,她这一走,不仅是离开了炼狱,更是踏上了另一条布满荆棘的、通往权力之巅的血路。她也并不知道,在那个她或许再也不会回头的京城里,有一个人,正为了一个关于她和天下的约定,开始强行扭转自己的人生轨迹。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轰然咬合,转向了谁也无法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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