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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鳞与暗流

星尘于渊

浔阳城的时光,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于白梦瑶而言,陆家那两间简陋的瓦房,是她九年来从未体验过的“人间烟火”。这里没有精确到刻漏的日程,没有必须完美的礼仪,没有需要时刻揣摩的机锋。陆周氏是个心慈手软的妇人,将白梦瑶当作亲生女儿般疼爱,嘘寒问暖,虽然清贫,却总想方设法让她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陆子谦则像个真正的兄长,温和有礼,会教她认些简单的字(伪装成不识字),会跟她讲书院里的趣闻,会在抄书赚到几个铜板后,给她带回来一小包桂花糖。

这种平淡、琐碎甚至有些清苦的生活,对白梦瑶来说是陌生而新奇的。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这点滴的温暖。她学着生火、煮粥、喂鸡,这些曾经在她眼中卑贱不堪的活计,做起来竟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她依旧话不多,但脸上偶尔会浮现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柔和。

然而,这平静只是表象。夜深人静时,她胸中的琉璃长命锁冰冷如初,时刻提醒着她来自何处,背负着什么。白勇夫妇在她“投河”后,起初还假意寻找了一番,得知她被陆家所救后,竟厚颜无耻地上门索要“抚养费”,被陆周氏拿着扫帚硬生生打了出去,扬言要去见官评理。白勇家到底理亏,又怕事情闹大牵扯出他们企图卖人的勾当,这才悻悻作罢,但暗地里的诋毁却从未停止,说白梦瑶是“扫把星”,克死全家,如今又来祸害陆家。

这些风言风语,白梦瑶听在耳中,只是冷笑。她感念陆家的收留之恩,这份恩情,她记下了,他日必会百倍偿还。但她也清楚地知道,陆家只是她暂时的避风港,绝非归宿。她不能真的沉溺于这短暂的安宁。

她开始有步骤地实施自己的计划。第一步,是“恢复”身份。她不能永远做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在陆子谦又一次想教她认字时,她“偶然”地、用极其标准的笔触,写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生僻字。在陆子谦震惊的目光中,她垂下眼,用一种带着追忆和伤感的语气,半真半假地透露:自己原本出身书香门第(隐去了将门世家的事实),家中突逢巨变,才流落至此,幼时曾蒙长辈教导,识得几个字。

这个解释,既合理化了她的谈吐举止和偶尔流露出的不凡见识,又博得了陆子谦更深的同情与敬重。他不再把她当作需要启蒙的稚童,而是当作一个同样“知书达理”、却命运多舛的同伴。

第二步,是获取信息和经济自主。她不能一直依靠陆家微薄的接济。她借口帮忙整理陆子谦抄写的书稿,迅速掌握了当下流行的馆阁体和小楷,其笔力之劲道、结构之精妙,让苦练多年的陆子谦都自叹弗如。但她从不张扬,只是“模仿”着陆子谦的笔迹,帮他抄写一些要求不高的书册,换取微薄的报酬,全部交给陆周氏补贴家用。陆周氏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对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更是怜爱。

更重要的是,通过抄书,她接触到了外界的信息——地方志、朝廷邸报的抄本、甚至一些流传的时文评论。她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默默分析着朝堂动向、地方吏治、经济民生。她尤其关注任何与京城、与军队、与“白”姓有关的蛛丝马迹。她要知道,家族倾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些落井下石的仇人,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与此同时,她并未放下防身的本领。每日凌晨,天色未亮,她便会悄悄起身,在院中无人处,练习那套刻入骨髓的导引术和发力技巧。动作舒缓如舞蹈,却暗含劲力,确保身体不会在安逸中懈怠。她的耳目依旧聪敏,巷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白勇家偶尔传来的咒骂哭喊,她都了然于心。

她就像一条暂时潜伏在浅滩的龙,收敛了所有鳞爪光华,看似与周围的鱼虾无异,实则体内蕴藏着翻江倒海的力量,只待风云际会。

而此刻的京城,顾长渊的世界,则是另一番景象。

文定公府的书房,烛火常常亮至深夜。顾长渊褪去了少女的装扮,换上了青衫儒袍,眉宇间的温和依旧,却多了几分沉静与锐利。他的病似乎“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他回避家族事务的理由。

他开始系统地学习经史子集,钻研律法经济,其领悟力和勤奋程度,让原本对他不抱期望的祖父顾鸿渊都暗自惊讶。他不再局限于书房,开始有选择地结交一些家族中不得志但确有才干的年轻子弟,以及父亲麾下一些职位不高却掌握实权的属官。他待人接物,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但每句话、每个举动,都开始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

他建立了一个极其隐秘的信息渠道。利用顾家遍布各地的门生故旧网络,他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南方的消息,重点是浔阳。他不敢大张旗鼓,生怕打草惊蛇,给白梦瑶带来灭顶之灾。他派去的人,扮作行商、游学士子,一点点地核实、拼凑着信息。

终于,一份相对详细的密报摆在了他的案头。上面记载了白梦瑶被浔阳白勇家收养(实为欺凌)、后“投河”被清远书院学生陆子谦所救、现今寄居陆家的经过。密报甚至提到了白梦瑶暗中教训地痞、以及她沉稳异于常人的表现。

看着密报上“投河”二字,顾长渊的心依旧会紧缩。但后续“被救”、“寄居”、“沉稳”等字眼,又让他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涌起的是更深的心疼和敬佩。他的瑶妹妹,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即使落入那般境地,她依然在挣扎求生,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布局。

“陆子谦……”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一个清贫却正直善良的少年书生,在瑶妹妹最无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这份恩情,他记下了。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也悄然滋生。日复一日的相处,平淡生活中的温暖,会不会……逐渐融化她冰封的心?

他强迫自己压下这份私心。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能做的,不是贸然出现去打扰她,而是为她扫清障碍,为她未来的回归铺路。

“浔阳知县,是齐王门人?”顾长渊指尖敲着桌面,沉吟道。齐王,正是在扳倒白家的过程中跳得最欢的皇子之一。“白勇嗜赌,欠下巨债……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他召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几天后,浔阳城最大的赌场背后东家,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盖着隐秘印鉴的信函。不久,逼得白勇几乎家破人亡的债主,突然态度缓和,同意延期还债,但条件是将白家那点早已败落的祖产彻底抵押。白勇夫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签字画押,浑然不知自己已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倚仗,再也无力兴风作浪。

同时,清远书院的院长,“偶然”看到了一份字迹娟秀、见解不凡的匿名文章(实为顾长渊模仿白梦瑶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所作),对作者的才华大为赞赏。不久,书院获得了一笔来自“不愿透露姓名的乡绅”的捐赠,专门用于资助像陆子谦这样家境贫寒但品学兼优的学生。陆子谦的境遇因此改善了不少,连带着陆家的生活也宽裕了些。

这些发生在远方的、细微的变化,如同蝴蝶扇动的翅膀,最终会掀起怎样的风暴,尚未可知。

白梦瑶对暗处的这一切毫无察觉。她只是觉得,白勇家似乎消停了,陆子谦的求学之路顺畅了些。她将其归结为善恶有报,或是时来运转。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自己的谋划上。

通过陆子谦,她了解到城中最大的绣坊“云裳阁”正在征集新颖的绣样,酬金不菲。她心中一动,凭借记忆中宫廷和世家流行的纹样,结合江南风情,精心设计了几幅图样,用左手写了注释,让陆子谦以他的名义送去试试。她需要启动资金,需要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能够接触更高层面信息的渠道。

果然,图样一经送出,立刻引起了云裳阁东家的极大兴趣,重金求购,并恳请作者设计更多。白梦瑶隐在幕后,通过陆子谦这个“代理人”,悄然赚取了她重生以来的第一桶金。她将大部分钱都悄悄存了起来,只拿出一小部分改善陆家生活,借口是抄书和绣样设计的“分红”。

日子,仿佛就这么平静地流淌着。白梦瑶在陆家的温暖和暗中的谋划间取得了一种危险的平衡。陆子谦对这个安静、聪慧、身世可怜的“妹妹”,呵护有加,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多了些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朦胧好感。而白梦瑶,或许是因为贪恋这份难得的温暖,或许是因为需要这个掩护,她默许了这种靠近,甚至偶尔会回应一个清浅的笑容。

她以为自己可以暂时忘记仇恨,享受这偷来的时光。直到有一天,陆子谦从书院回来,面带忧色地告诉她,今年秋天的乡试,因为朝中派系争斗,可能会有变故,主考官的人选悬而未决,直接影响他们这些寒门学子的前途。

白梦瑶正在灶前烧火,跳动的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她拨弄着柴火,淡淡地问:“可知,可能派哪位大人主考?”

陆子谦叹了口气:“听闻,可能是吏部侍郎,李崇明李大人。”

李崇明?

白梦瑶拨弄柴火的手,微微一顿。

这个名字,她记得。家族覆灭前,此人曾是父亲门下最殷勤的学生之一。而在白家倒台时,他却是上蹿下跳、罗织罪名最卖力的一个!

原来,命运的蛛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重新缠绕上来。

她低下头,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眸中倒映着的,不再是温暖的微光,而是冰冷的、复仇的烈焰。

平静的假象,即将被打破。她这只潜龙,是时候,开始搅动这浔阳城的浅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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