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夜,御花园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空气中浮动的馥郁花香交织,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
皇帝澹台睿设宴于临湖水榭,名曰“贺丹成家宴”。受邀者不过太后、皇后、几位高位妃嫔、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长公主澹台樾,以及寥寥数位被皇帝视为心腹的朝中重臣。温疾,赫然在列。
她依旧是一身水墨渐变的白衣,宽大的袍袖随风轻拂,更显身姿清癯。面色虽仍带着病态的苍白,但比之从前,眉宇间少了几分死气,多了几分内敛的光华。她安静地坐在末席,手执那柄白玉骨折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冰冷的纹路,浅金色的眸子低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皇帝今日显得格外“容光焕发”,许是那所谓“仙丹”的功效,他面色红润,眼神却带着一种亢奋的虚浮。他高踞主位,举杯畅言,大谈丹道玄妙,言及不日便可飞升成仙,将凡俗琐事尽数抛下。太后捻着佛珠,面露忧色;皇后与妃嫔们强颜欢笑,附和称颂;太子与几位皇子则各怀鬼胎,眼神闪烁,显然更关心皇帝“飞升”后那空悬的宝座。
唯有澹台樾,坐于皇帝下首,神色平静,偶尔与身旁的太后低语几句,目光却时不时地、不易察觉地掠过末席那道白色的身影,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她知道,今夜,注定不会平静。温疾早已与她透过底,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皇帝自寻死路,将所有的障碍都聚集于此,若不动手,待皇帝“飞升”之前安排好身后事,或者她体内的毒再也压制不住,一切便都晚了。
温疾的计划简单而狠绝——趁此家宴,清除所有直系皇位继承人,逼皇帝退位或……驾崩,然后,由她澹台樾,这个名义上的“长公主”,实际与皇室并无血缘之人,顺理成章地接过权柄。温疾甚至已为她铺好了路,朝中部分关键位置已悄然易主,隐楼的力量也已部署在宫外。
只是……澹台樾看着温疾那仿佛一折即断的腰肢,心中揪紧。她真的能撑得住吗?纵然毒解了一半,武功恢复甚至精进,可她终究是久病之躯,今夜要面对的是太子这等自幼习武的健壮男子,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侍卫……
丝竹声渐歇,舞姬退下。宴席进入酣畅之时,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看似融洽,底下却暗流汹涌。
二皇子澹台峰,许是饮多了酒,又或许是觉得皇帝即将“飞升”,自己机会大增,言语间不免带了得意,竟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温疾席前,语带轻佻:
“温大人,许久不见,听闻你身子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来,本王敬你一杯,感谢你……往日为朝廷‘殚精竭虑’!”他将“殚精竭虑”四字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显然还对之前温疾算计他们兄弟、导致他被鞭笞之事怀恨在心。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行径,已是极大的羞辱。
温疾缓缓抬眸,浅金色的眸子在宫灯映照下,平静得令人心寒。她并未起身,也未举杯,只是看着二皇子,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二殿下厚爱,臣,心领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沙哑,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席间的嘈杂。
二皇子见她如此冷淡,心中更是不悦,借着酒意,竟伸手想去拍温疾的肩膀:“温大人何必如此见外……”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温疾肩头的刹那——
异变陡生!
只见温疾执扇的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抬,那柄白玉骨折扇的扇头,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点在了二皇子胸口膻中穴上!
动作优雅,如同拂去肩上落花。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得意的眼神转为极致的惊愕与痛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晃了晃,随即“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溅起一片尘埃。
杯中酒液泼洒一地,如同殷红的血。
整个水榭,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丝竹声戛然而止,歌舞姬吓得噤声瑟缩。皇帝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太后捻佛珠的动作停下,皇后掩口惊呼,太子和三皇子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谁也没想到,这个病恹恹的温疾,竟敢在御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对皇子动手!而且是一击毙命!
“温疾!你……你大胆!”三皇子澹台岳最先反应过来,又惊又怒,指着温疾厉声喝道,“你敢弑杀皇子?!侍卫!侍卫何在!拿下这个逆贼!”
门外的侍卫闻声欲动。
然而,温疾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了擦扇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站起身。那清瘦的身影在此刻,竟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逆贼?”温疾抬眸,目光扫过惊怒的三皇子,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皇帝身上,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二位殿下,还有在座的诸位,难道就不想知道,臣为何能从那必死的乱葬岗中生还?又为何……能解了陛下亲赐的‘跗骨缠魂’之毒吗?”
皇帝瞳孔骤缩,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你……你什么意思?!”
温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三皇子,一步步向他走去,步履从容,却带着无形的杀意:“三殿下,你与吏部张侍郎勾结,卖官鬻爵,贪墨边防银两,证据确凿。今日,便一并清算了吧。”
“你胡说八道!拦住她!”三皇子吓得连连后退,色厉内荏地呼喊侍卫。
然而,那些冲进来的侍卫,还未靠近温疾,便被几道不知从何处射出的黑影瞬间放倒!是隐楼早已潜入的高手!
温疾身形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已如鬼魅般贴近三皇子。三皇子虽也习武,但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仓促间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刀胡乱劈砍。
温疾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并非为了扇风,那精钢扇骨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与佩刀相撞,发出“叮”的脆响,竟将那刀锋格开!同时,她左手并指如电,疾点三皇子手腕穴道。
三皇子只觉手腕一麻,佩刀脱手。他还未及反应,温疾的折扇已如毒蛇般递出,扇缘精准地划过他的咽喉。
一道细细的血线浮现。
三皇子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脖子,鲜血却从指缝中汩汩涌出,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软软倒地,步了二皇子的后尘。
转眼之间,两位皇子殒命!
水榭内已是一片混乱,女眷们尖叫哭泣,太后晕厥过去,被宫人慌忙扶住。皇帝又惊又怒,浑身发抖,指着温疾:“反了!反了!给朕杀了她!碎尸万段!”
太子澹台明此刻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自幼习武,身手是几位皇子中最好的。他缓缓抽出自己的宝剑,剑尖指向温疾,眼中杀机毕露:“温疾!本宫早就看出你包藏祸心!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皇家武学!”
他深知,此刻已是你死我活之局。温疾连杀他两个兄弟,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他!他必须趁温疾连战两人、气力可能有所消耗之时,将其斩杀!
温疾看着持剑而立的太子,浅金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她轻轻甩了甩折扇上并不存在的血珠,语气平淡:“太子殿下倒是比你那两个废物兄弟强上一些。可惜……依旧不够看。”
话音未落,太子已厉喝一声,剑光如匹练,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刺温疾心口!这一剑,快、准、狠,尽显其多年苦修的功底!
温疾足尖一点,身形飘忽如柳絮,险险避开剑锋。手中折扇合拢,化作一道白影,点、戳、格、挡,与太子的长剑战在一处。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剑法大开大合,刚猛霸道,内力充沛,每一剑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力量。而温疾的身法则诡谲灵动,如同鬼魅,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那柄看似脆弱的折扇在她手中,却成了最致命的武器,每每攻向太子招式间的破绽。
两人身影在水榭中快速闪动,剑气纵横,扇影翻飞,杯盘狼藉,桌椅翻倒。其余人等早已吓得躲到角落,瑟瑟发抖。
澹台樾站在不远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紧张地注视着战局。她看到温疾的脸色在激烈的打斗中愈发苍白,呼吸也略显急促,显然,连毙两人再对战武功最高的太子,对她负荷极大。
太子久攻不下,心中焦躁,剑势愈发狂暴。他觑准一个空档,运足十成功力,一剑横扫,意图将温疾拦腰斩断!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及体的瞬间,温疾身形猛地一矮,如同没有骨头般从剑下滑过,同时手中折扇疾点太子膝弯穴道!
太子闷哼一声,左腿一软,动作瞬间迟缓。温疾岂会放过这等机会?她身形如影随形,瞬间贴近,折扇如同毒龙出洞,直刺太子持剑的右手手腕!
“嗤!”
扇骨穿透手腕,太子惨叫一声,宝剑“哐当”落地。
温疾毫不停留,另一只手五指如钩,闪电般扣向太子咽喉!
太子虽失利器,但反应犹在,左手并掌如刀,狠劈温疾手臂!
温疾不闪不避,竟是以手臂硬接了这一掌,同时扣住太子咽喉的手指猛然发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太子的瞳孔骤然放大,充满了不甘与恐惧,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止。
温疾松开手,太子的身体软软倒下,与他的兄弟躺在了一处。
她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左臂被太子掌刀劈中的地方传来剧痛,想必已是骨裂。背上的鞭伤也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崩裂,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水墨色的白衣。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却逸出一丝鲜血,显然是内息也受到了震荡。
连毙三皇子,其中还包括武功高强的太子,纵然她毒解一半,功力大增,也已是强弩之末。
水榭内,除了压抑的哭泣和喘息,再无其他声音。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面如死灰,看着地上三个儿子的尸体,又看看那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白衣女子,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他赖以维系江山、互相制衡的儿子们,竟然在顷刻之间,被他一向视为棋子的病弱臣子屠杀殆尽!
“妖……妖女……你是妖女……”皇帝颤抖着手指着温疾,语无伦次。
温疾擦去唇边的血迹,缓缓转过身,看向皇帝。那双极浅金色的眸子,此刻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陛下,”她的声音因消耗过大而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裁决般的威严,“现在,该轮到你了。”
“护驾!护驾!”皇帝惊恐地大叫起来。
然而,外面的侍卫早已被隐楼的人清理干净,少数几个忠于皇帝的太监也被制住。整个御花园,已然被温疾掌控。
温疾一步步向皇帝走去。
“温疾!你……你到底想怎样?!”皇帝色厉内荏地吼道,“朕是天子!你真敢弑君不成?!”
“天子?”温疾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一个用阴毒手段控制臣子,沉迷丹道,致使朝纲混乱,民不聊生的天子?一个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的天子?你也配称天子?”
她走到皇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澹台睿,你的气数,尽了。”
皇帝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别杀朕!别杀朕!朕把皇位给你!朕什么都给你!求求你,别杀朕……”
“皇位?”温疾轻轻摇头,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澹台樾,“这皇位,不该由我来坐。”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聚焦到了澹台樾身上。
澹台樾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前,与温疾并肩而立。她看着瘫软如泥的皇帝,声音清晰而坚定:“皇兄,不,澹台睿。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我,并非你的亲妹妹,我乃太后抱养之女,与你这澹台皇室,并无血缘。”
此言一出,如同又一记惊雷,炸得幸存的后妃和重臣们头晕目眩。长公主……竟然不是皇室血脉?!
皇帝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澹台樾,又看看已被救醒,此刻正闭目念佛的太后,仿佛默认了一切,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在一个巨大的骗局之中!
“你们……你们好狠毒的心思!”皇帝嘶声道。
“狠毒?”澹台樾冷笑,“比得上你鸟尽弓藏,对温大人下毒控制?比得上你纵容儿子们争斗,视百姓如草芥?澹台睿,这江山,该换个人来坐了。”
温疾适时开口,声音传遍水榭:“陛下‘潜心丹道’,感念天恩,决定即刻禅位于长公主澹台樾,自此闭关清修,不问世事。太子与二位皇子,不幸为奸人所害,为国捐躯。”
她为这场血腥的政变,定下了最终的基调。
皇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对上了温疾那双毫无温度的金眸,那里面是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杀意。他知道,自己若敢说一个“不”字,立刻就会步了几子的后尘。
求生欲最终压倒了一切。他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颓然道:“……朕……准了。”
温疾看向默默出现在侧的墨鸦,微微颔首。
墨鸦会意,立刻命人取来早已备好的禅位诏书,逼迫皇帝用了印。
随后,皇帝如同丧家之犬般被带了下去,软禁于深宫别院。太后、皇后及其他妃嫔、重臣,也都被“请”去各自宫中或府邸,严加看管。
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在温疾的雷霆手段和精准算计下,竟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尘埃落定。
水榭内,只剩下温疾、澹台樾,以及满地的狼藉和尚未散去的血腥气。
温疾强撑着的身体终于晃了晃,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喷涌而出,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
“温疾!”澹台樾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身上多处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你怎么样?快!传太医!”
“无妨……死不了。”温疾靠在她身上,气息微弱,却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有些脱力。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墨鸦……会协助你……稳定局势。”
隐楼的力量开始接管皇宫防务,清理痕迹,安抚人心。澹台樾看着怀中这个为了她的“前程”几乎拼上性命的女子,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值得吗?为了我……做到这一步……”她哽咽道。
温疾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想抬手为她拭泪,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望着她,浅金色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这江山……本就是我从澹台氏手中……夺回来的。如今……物归原主……给你,我……放心。”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对不起……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不许胡说!”澹台樾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你会好的!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你!你是算无遗策的温疾,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泣不成声。
温疾没有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沉入黑暗。她能感觉到生命的火焰在缓慢地流逝,方才的激战透支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但她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
复仇,完成了。
复国,以另一种方式,也算达成了吧。
将这片好不容易夺回的江山,交到澹台樾手中,她相信,她会是一个好皇帝。至少,会比澹台睿,比那些皇子们,好上千百倍。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那午夜梦回时悄然滋生的暖意……就让它随着这即将燃尽的生命,一同埋葬吧。
御花园的夜,依旧弥漫着花香,却也掺杂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旧的王朝在这一夜轰然崩塌,新的权力,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诞生。而那个以最儒雅之姿行最狠厉之事、算尽乾坤的白衣女子,在完成她最后的布局后,终于力竭,倒在了她亲手推上权力之巅的那个人的怀中。
夜色,深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