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疾再次醒来,已是政变后的第三日午后。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排山倒海般的虚弱感。肺腑间熟悉的滞涩与隐痛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前夜的激战和元气大伤,变得更加清晰深刻,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生命的流逝。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被隐楼药方勉强压制住的“跗骨缠魂”余毒,正趁着她的虚弱,重新在经脉中蠢蠢欲动。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别院床顶帐幔,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药香,以及一丝……属于澹台樾的、清冽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微微偏头,便看到澹台樾伏在床边,似乎睡着了。她穿着一身尚未改制的绯色宫装,发髻有些松散,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温疾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手指。
温疾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那夜御花园的血色仿佛还在眼前,而这个女子,已然成了这偌大江山的新主。她知道,这三日,澹台樾定然是在极度忙碌和担忧中度过的,既要稳定朝局,安抚各方势力,又要牵挂自己的伤势。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是澹台樾掌心的温度。温疾极轻地动了一下手指,想要回握,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几乎使不出来。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算无遗策又如何?能搅动朝堂风云,能颠覆帝王江山,却对自己的残破身躯,毫无办法。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这细微的动静却惊醒了浅眠的澹台樾。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温疾睁着眼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你醒了?!”
她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扶温疾靠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上柔软的引枕,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忙不迭地端来一直温着的汤药,试了试温度,才用小勺一点点喂到温疾唇边。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伤口还痛吗?”澹台樾一连声地问着,语气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温疾就着她的手,小口喝着苦涩的药汁,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好多了……劳你挂心。”她顿了顿,看向澹台樾,“朝中……可还安稳?”
“都好,有魏徵几位老臣帮衬,隐楼也暗中肃清了一些不安分的势力,暂时无虞。”澹台樾放下药碗,用绢帕轻轻擦拭她的嘴角,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什么都别想。”
温疾垂下眼帘,没有接话。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次的昏迷和衰弱,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那老郎中虽未明言,但那摇头叹息的模样,已然说明了一切。她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随时可能熄灭。
澹台樾看着她沉默苍白的侧脸,心中一阵刺痛。她何尝不知温疾的状况?这三日,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太医院的圣手,民间的奇人,甚至通过隐楼的渠道寻访世外高人,得到的答案却无一例外——毒入膏肓,回天乏术。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笼罩着澹台樾。她刚刚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却可能马上就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江山万里,若没有她在身边,又有何意趣?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良久,澹台樾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重新握住温疾的手,力道坚定,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温疾,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以前身份所限,局势不明,我不敢说,也不能说。但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温疾心尖微微一颤,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抬眸对上她认真的视线。
“我不知道你还能陪我多久,”澹台樾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坚定起来,“但在我心里,你早已不是盟友,不是臣子。从你替我挡下那二十鞭开始,不,或许更早……在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你就已经住进了这里。”她拉着温疾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心跳有力而急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温疾冰凉的指尖。
“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心系前朝复辟,或许从未考虑过儿女私情。我也知道,我身上流着虽非亲生,但名义上仍是澹台氏的血,与你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澹台樾的眼中蒙上一层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可是温疾,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什么前朝旧恨,不在乎什么世俗礼法,更不在乎这皇位是否能坐得安稳!我在乎的,只有你!”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温疾,我心悦你。不是对臣子的赏识,不是对盟友的依赖,是夫妻之间的倾慕,是想要与你携手共度余生的那种心悦你!”
话语如同惊雷,在温疾耳边炸响。她浅金色的眸子微微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她想过澹台樾或许对她有超出盟友的情谊,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如此不顾一切地宣之于口。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决绝,温疾那颗在冰封与算计中沉寂了太久的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烫得她无所适从。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划清界限。她是将死之人,何必徒增牵绊?她们的身份,更是禁忌。可看着澹台樾那双仿佛燃着火焰的眸子,所有拒绝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回握了一下澹台樾的手。力道微弱,却已是她此刻能给出的、最明确的回应。
感受到那微弱的回应,澹台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她却笑了,那笑容带着泪,如同雨后初绽的海棠,明艳不可方物。她俯下身,轻轻将额头抵在温疾的额头上,感受着彼此微凉的体温,低声呢喃:“这就够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
她不需要温疾说什么山盟海誓,只要这一个细微的回应,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翌日,早朝。
金銮殿气氛肃穆。龙椅上端坐的已是女帝澹台樾,她穿着一身特制的、兼具威严与柔美的明黄色龙袍,眉宇间虽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锐利沉稳,已然有了帝王威仪。
众臣山呼万岁,心思却各异。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更重要的是,如何界定与那位一手将她推上皇位、如今却重病垂危的温大人的关系?
就在朝议即将结束时,澹台樾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有一事宣布。”
众臣皆屏息凝神。
“温疾温爱卿,于国有大功,于朕有深恩。其才学品德,堪为天下表率。朕心甚悦,决意立温疾为后,入主中宫,与朕共承宗庙社稷之重。”
立后?!
还是立一位女子为后?!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澹台樾亲口说出这个决定时,朝堂之上还是瞬间一片哗然!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立刻出列反对,他是礼部尚书,最重祖宗法度,“自古以来,阴阳调和,方为天道。立女子为后,闻所未闻,有悖人伦纲常,恐招致天下非议,动摇国本啊!”
“是啊陛下!温大人虽有功,然终究是臣子,且……且身有沉疴,如何能母仪天下,承继宗嗣?”另一位大臣也附和道。
“请陛下三思!”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毕竟,这挑战的是延续了千年的传统和认知。
然而,澹台樾端坐龙椅,面色不变,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群臣,那眼神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一些还想开口的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众卿所言,朕已知晓。”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纲常伦理,亦当顺应时势人心。温疾之才,可安邦定国;温疾之德,可教化万民。她于社稷有功,于朕有情,为何不能为后?”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严:“至于天下非议?朕既坐在这龙椅之上,便担得起这非议!宗嗣之事,朕自有考量,不劳众卿费心!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众臣看着龙椅上那位目光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凛然杀气的女帝,这才恍然惊觉,她已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置喙的长公主,而是手握生杀大权、言出法随的帝王!她连弑君篡位、屠戮皇子之事都做得出来,立一个女子为后,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温疾虽病重,但其智谋手段,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楼势力,依旧让人忌惮。此刻反对,无异于与新帝和那位“算无遗策”的温大人同时为敌。
权衡利弊之下,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魏徵等几位早已被温疾暗中争取或深知内情的大臣,更是率先出列表示拥护。
“陛下圣明!温大人德才兼备,堪为国母,臣等谨遵圣意!”
有了带头的,其余大臣也只好纷纷躬身:“臣等谨遵圣意!”
一场可能引发朝堂动荡的风波,在澹台樾的强势和温疾余威的震慑下,被强行压了下去。
圣旨很快颁下,公告天下。女帝立温疾为后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朝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和议论。但在绝对的皇权和铁血手段面前,所有的非议都只能隐藏在暗处。
别院中,温疾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听着澹台樾下朝后,略带得意地向她讲述早朝上如何“力排众议”立她为后的经过。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温疾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她听着澹台樾略带夸张的语气,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她知道,澹台樾此举,不仅是给她一个名分,更是向全天下宣告她的重要性,是一种毫无保留的维护和占有。
“何必如此……惹来诸多非议。”温疾轻声说道,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我乐意。”澹台樾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名分给了,以后你就安心在宫里养病,朝中的琐事有我,你不许再劳心劳力。”
她看着温疾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想到太医说的“切忌情绪激动,需静养”,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旖旎心思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加重她的负担。
温疾何其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她瞬间的克制和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渴望。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她可以不顾世俗、强势宣告主权的女子,心中那片冰原,仿佛被春风吹拂,悄然融化了一角。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像风中残烛,不知何时便会熄灭。那些所谓的静养、克制,于她而言,已无太大意义。她这一生,都在算计、谋划、隐忍中度过,从未为自己活过。如今大仇得报,江山已定,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或许,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她可以允许自己,放纵一次。
在澹台樾准备起身去处理政务时,温疾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澹台樾一愣,回头看她。
温疾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微颤:
“……今晚……留下吧。”
澹台樾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温疾。她看到了温疾耳根泛起的那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以及那微微颤抖的、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静内心的睫毛。
这是温疾第一次,如此明确地、主动地回应她。
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澹台樾,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但她立刻想起了温疾的身体,强压下激动,小心翼翼地确认:“你的身体……可以吗?”
温疾终于抬眸看向她,浅金色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破碎的美丽。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用力,将澹台樾的手拉近了些,贴在自己微凉的脸颊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澹台樾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春水。她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吻了吻温疾的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的珍视,覆上了那两片苍白而柔软的唇瓣。
没有激烈的索取,没有情欲的纠缠,只有唇齿间温柔至极的厮磨,和彼此气息的交融。这是一个迟来的、确认彼此心意的吻,带着泪的咸涩,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爱恋。
一吻结束,温疾气息有些不稳,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如同白玉染霞,动人心魄。她靠在澹台樾怀里,微微喘息着,闭上了眼睛。
澹台樾紧紧抱着她,感受着怀中人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躯和微弱的呼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幸福和更深沉的酸楚。她知道,这或许是温疾能给予她的、最炽热也最无奈的回应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她在温疾耳边,郑重地许诺,如同誓言。
无论还有多少时日,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不会再放手。
窗外,春光正好。而室内,一对心意相通却前途未卜的恋人,在药香与彼此的气息中,静静相拥,仿佛要将这短暂的温存,烙印进生命的最后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