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梨花盛开得格外惨烈。
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尽头，我能看见操场边那排老梨树正疯狂地绽放着。那些细碎的白花簇拥在枝头，像一场不肯融化的雪，又像无数振翅欲飞的白蝶。风过时，花瓣便簌簌地落，绵绵不绝，仿佛天空正在下一场无声的雨。
我的世界，也正在下一场无声的雨——视野边缘那些挥之不去的黑点，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固执地扩散着。医生上星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林同学，你的情况很不乐观，视网膜色素变性，目前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最多半年，你就会完全失明。”
我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些飘落的梨花。它们在我的视野里只是模糊的白点，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这种无力感让我攥紧了走廊的栏杆，指节发白。
“知遥，你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是周屿，我的室友。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片梨树，叹了口气：“又在看花啊？每年都开，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解释。对他而言，梨花年年都会开，错过了今年还有明年。但对我而言，这也许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春天了。
“下午的课帮我请个假吧，”我说，“我有点不舒服。”
周屿担忧地看着我：“你最近脸色一直不好，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我摇摇头，转身离开。身后的梨花还在落，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是直接响在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四月的阳光已经很暖，透过开始变得稀疏的梧桐树叶洒下来，在我的视野里形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笑声听起来那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个世界正在一点点离我远去。
最后，我走到了图书馆后面那条僻静的小路。这里也种着梨树，因为少有人来，花开得更加肆意，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花瓣，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
然后，我看见了他。
就在小路拐角处的那棵最老的梨树下，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背对着我站在那里。风恰好吹过，带起漫天飞花，他站在那片纷扬的白色中，身影单薄得快要融化在光里。
我停下脚步，不敢惊扰这画面。
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那条小路，如果我没有遇见他，这个故事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但命运就是这样讽刺，它在我即将失去所有色彩的世界里，投下了最浓墨重重的一笔。
他看着我，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他的皮肤很白，几乎透明，与身后的梨花融为一体。细软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片花瓣沾在上面，像自然的点缀。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梨花不停地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我的脚边。
“你也来看花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花瓣擦过空气。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随便走走。”
"微微一笑，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里的梨花是全校开得最好的，但很少有人知道。”
我向前走了几步，离他更近一些。这样，我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脸——精致的五官，柔和的脸部线条，还有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他比我稍矮一些，看我的时候需要微微仰头。
“我叫宋晚，美术系二年级。”他说。
“林知遥，物理系，也是二年级。”
我们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舒适。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棵老梨树，神情专注而温柔。
“你看这棵树，”他轻声说，“它在这里站了五十年，看了五十次春天，送了五十场花雨。它的记忆里，该有多少个不同的春天啊。”
我的心猛地一紧。记忆——这正是我最害怕失去的东西。
“如果……如果一个人再也看不到春天了，该怎么办？”我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宋晚转回头来看我，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然后，他向我走近一步，抬起手臂。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靠近。他身上有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合着梨花的清香，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他的脸在我逐渐模糊的视野中放大，直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我的右眼眼皮上。
柔软，微凉，像一片真正的花瓣。
那一瞬间，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么，就要更用力地记住此刻的春天。”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气息拂过我的耳廓，“用这里记住。”
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胸口。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眼皮上那个微凉的触点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感知里。
“你会永远看见光的，林知遥。”他说，眼神笃定而温柔。
永远？我在心里苦笑。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永远这个词了。
但奇怪的是，在他吻过我眼睛的那一刻，视野里那些顽固的黑影似乎真的退散了一些。不是视觉上的改善，而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像是有人在我黑暗的前路上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宋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完整的花瓣，放在我的掌心。
“因为这世上有些东西，即使看不见，也依然存在。”他说，“比如风的味道，比如花瓣的触感……”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花瓣在我掌心安静地躺着，柔软而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破碎。我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掌，像是守护一个易碎的梦。
“我要回画室了，”他说，“你要一起来吗？我就在那边的艺术楼。”
我摇摇头：“下次吧。”
他笑了笑，不勉强，转身离开。白色的身影在梨花雨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独自站在树下，很久很久。掌心的花瓣还残留着些许温度，不知是他的，还是阳光的。
回到宿舍时，周屿已经回来了。他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看见我进来，摘下一只耳机。
“你去哪儿了？脸色这么奇怪。”
我摇摇头，没说话，走到窗边。从这里能看到艺术楼的屋顶，不知道宋晚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对了，刚才有个美术系的男生来找你，”周屿突然想起什么，“长得挺好看的，瘦瘦的，穿白衬衫。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有没有说叫什么？”
“好像姓宋？对了，宋晚。他让你回来给他打个电话，说是约好了的。”
我怔住了。我们并没有约好什么，他甚至没有问我的联系方式。
除非，他早就知道。
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果然有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时间是半小时前。我盯着那串数字，迟迟没有按下拨号键。
窗外，梨花还在落。那些细碎的白点在我的视野里连成一片，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雪。
宋晚。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是念一个咒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黑暗里，四周什么都没有。然后，远处亮起一点光，宋晚就站在那光里，身上落满了梨花。他向我伸出手，笑着说：“你看，我说过，你会永远看见光的。”
我向他跑去，可是不管我怎么跑，他始终离我那么远。
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梨花还在落，仿佛要这样一直落到世界尽头。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是我，林知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他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林知遥，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请你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相信了。即使理智告诉我这很荒谬，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
也许是因为他吻我眼睛时的温柔，也许是因为他说的那句“你会永远看见光的”，也许只是因为，在我黑暗即将来临的世界里，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光。
“今天，”我听见自己说，“我能去你的画室看看吗？”
“好。”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提出这个请求，“我等你。”
挂掉电话，我走到窗前。黎明的光线很弱，那些梨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我的视力又差了一些。昨天还能看清的对面宿舍楼窗户的轮廓，今天已经模糊成了一团灰影。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恐慌。
因为我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个人在等我。有个人，想要为我记住这个春天。
梨花还在落，不停地落。
而我，已经开始学习聆听，花落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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