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楼有股特别的味道，松节油、颜料、旧木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陈腐却令人安心的气息。我摸索着走上三楼，视力在室内光线不足的环境中更加糟糕，楼梯的轮廓模糊不清，我不得不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
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黄色光线。我推开门，看见宋晚站在画架前，背对着我。他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画室里堆满了画作、画具和各类艺术书籍，显得有些杂乱，但自有一种创造领域特有的秩序。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却知道是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调色盘，“你的脚步声很轻，带着犹豫，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环顾四周。画室很大，墙上挂满了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大多是风景和静物，用色大胆而忧郁，与他清秀的外表形成奇异的反差。
“坐吧。”他指了指靠窗的旧沙发，“那里光线最好。”
我依言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我的视野里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晕。即使看不清细节，我也能感受到那份暖意。
他继续在画布上涂抹，画笔与画布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你不问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问什么？”
“关于我的眼睛，关于为什么一个快要失明的人会来看一个画家画画。”
他放下画笔，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与坐在沙发上的我平视。这个距离，我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睫毛很长，瞳孔是纯粹的黑色，里面映着两个小小的我。
“每个人看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他说，“有的人用眼睛，有的人用这里。”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而你，林知遥，你比大多数人看得都清楚。”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你怎么知道？”
“感觉。”他站起身，回到画架前，“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到了。你站在梨花树下，虽然看不清，却在很努力地感受一切——风的方向，花的香气，光线的温度。这样的人，即使失去了视力，也永远不会真正失明。”
我怔住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医生、家人、朋友，他们都在为我即将失去的视力而惋惜，仿佛视觉是感知世界的唯一途径。只有宋晚，他告诉我，我还可以用别的方式“看见”。
“要试试吗？”他忽然问。
“试什么？”
“画画。”他递给我一支画笔，“不需要看得太清楚，只需要感受。”
我犹豫着接过画笔，它比我想象的要沉。他引导我走到画布前，站在我身后，轻轻握着我的手，蘸取颜料。
“闭上眼睛。”他在我耳边说。
我依言闭上双眼，视觉的丧失反而让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能听见我们交织的呼吸声。
"现在，想象你记忆中的那片梨花，”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念咒语，“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白色的，”我喃喃道，“很小，很多，风一吹就落下来，像雪一样。”
“那么，就画一场雪吧。”
他握着我的手在画布上移动。我看不见自己在画什么，只能感觉到画笔在画布上游走的轨迹，时而轻柔，时而用力。颜料的触感透过笔杆传来，油腻而顺滑。
我们画了很久，或者只是一小会儿。在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可以了。”他终于说。
我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向画布。
那不是我认知中的任何图像——大片的白色和浅灰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朦胧的质感，中间点缀着些许淡蓝和浅粉。它不像梨花，更像一场梦境，一场记忆中逐渐模糊的风景。
“很美。”宋晚轻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梨花。”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你。”我说。
他摇摇头，开始收拾画具：“不用谢。是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梨花。”
窗外的光线渐渐变暗，黄昏将至。我该回去了。
"明天还能来吗？”他问，背对着我，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如果我的眼睛还允许的话。”
他转过身，神情认真：“无论你能不能来，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他的话。无论我能不能来，他都会等。这种被等待的感觉很陌生，却很温暖。
周屿在宿舍里焦急地踱步，看见我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你去哪儿了？我差点就要报警了！”
“艺术楼，看一个朋友画画。”
“朋友？”周屿挑眉，“你什么时候有艺术系的朋友了？是不是那个宋晚？”
我点点头。
周屿的表情变得复杂：“知遥，我知道你现在情况不好，需要朋友。但是……我听说那个宋晚，有点奇怪。”
“奇怪？”
“他很少和人交往，总是独来独往。有人说他经常去医院，不知道是看病还是什么。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他去年休学了大半年，没人知道原因。”
我想起宋晚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和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忧伤。
“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我说。
周屿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前不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那幅我和宋晚一起画的梨花。那些模糊的色块在记忆中逐渐清晰，形成一种独特的美感。
也许宋晚说得对，即使失去了视力，我也可以换一种方式看见这个世界。
手机亮了一下，是宋晚发来的短信：
「今天的梨花，我会好好保存。」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变暗。
窗外，夜风拂过梨树，我仿佛能听见花瓣飘落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柔，像某个人的呼吸，像某个人的低语。
在逐渐暗淡的世界里，我第一次感到，也许光并不会完全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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