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疑虑的涟漪。宋晚，这个突然闯入我黑暗前路的陌生人，身上确实笼罩着太多谜团。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去了艺术楼。
这一次，画室的门紧闭着。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正准备离开时，隔壁画室的门开了，一个染着蓝色头发的女生探出头来。
“找宋晚？”她打量着我，“他今天没来，好像是去医院了。"
医院。这个词让我的心沉了一下。
“他...生病了吗？”
女生耸耸肩：“不清楚，他经常去医院。不过你要是着急，可以去医学院旁边的那个小花园找他，他有时候会去那里写生。”
医学院。医院。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盘旋，形成某种不祥的联想。
我道了谢，转身离开。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半个校园。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吹在我脸上却觉得冰凉。
快到医学院时，我放慢脚步，调整着呼吸。视力在奔跑后更加模糊，整个世界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油画，所有的轮廓都融化在一起。
然后，在花园入口处的那棵银杏树下，我看见了宋晚。
他坐在长椅上，膝盖上放着素描本，却没有在画画，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医学院大楼的某个窗口。他的侧脸在午后的逆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几乎要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光线里。
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打扰。这一刻的宋晚看起来如此遥远，仿佛和我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眼神里的东西让我心悸——那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哀伤。
许久，他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缓缓转过头来。看见我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听说你常来这里写生。”我走近一些，在他身边坐下。
素描本摊开在膝头，上面画的不是风景，而是一扇窗户。医院的窗户，规整的线条，冰冷的构图。
“你喜欢画医院？”我问。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画纸上的窗框：“不是喜欢，是熟悉。”
一阵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远处传来医学院下课铃声，惊起几只停在树上的鸟。
“林知遥，”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害怕医院吗？”
我想起那些无止境的检查，医生冷静的宣判，消毒水的气味，还有走廊里其他病人空洞的眼神。
“害怕。”我老实回答。
“我从小就在医院里长大。”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远处的医学院大楼，“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我能活到成年已经是奇迹。”
我的心猛地一缩，终于明白他身上的那种透明感从何而来——那是一种长期与疾病共存的脆弱。
“现在...还好吗？”
他摇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就像你的眼睛，有些东西，是无法治愈的。”
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地接受我即将失明的事实。因为他自己就生活在一个随时可能终结的倒计时里。
“所以你知道，”我轻声说，“知道失去一样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他转过头来看我，逆光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我知道那种看着什么东西一点点从生命中流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但是知遥，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更明白——有些东西，即使注定要失去，也值得牢牢记住。”
他从素描本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画，递给我。
画上是我。是那天在画室里，我闭着眼睛画画时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侧脸上，形成柔和的光晕。他捕捉到了我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那种在全神贯注地感受世界时的表情。
“你怎么...”
“那天你闭着眼睛的时候，我偷偷画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记住你这个样子。”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尽管看不清细节，但我能感受到画中那个陌生的自己——一个不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心感受世界的自己。
“宋晚，”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我们的头发。银杏树新长的嫩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因为在你身上，我看见了生命最固执的样子。”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即使知道前方是黑暗，也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这样的你，让我想要珍惜。”
珍惜。这个词如此沉重，又如此温柔。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试图温暖他冰凉的指尖。我们就这样坐在长椅上，手握着手，看着远处的医学院大楼在暮色中亮起灯火。
“我的视力又差了一些。”我轻声告诉他，“今天来的时候，差点撞到路上的自行车。”
他握紧了我的手：“那就让我做你的眼睛。”
“可是你的身体...”
“没关系。”他打断我，“在我的眼睛还能看见的时候，我想替你看遍这个世界。”
夜幕缓缓降临，路灯次第亮起。在我们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单薄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轻拍他的背，触手可及的是他突出的肩胛骨，像即将折断的翅膀。
等他缓过来，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抹刺眼的红。
我们同时沉默了。
“别告诉别人。”他轻声说，掏出手帕擦去掌心的血迹。
我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他坚持要送我，尽管他自己的状况看起来更糟糕。
在宿舍楼下，他停下脚步。
“明天，”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能看到最美梨花的地方。”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拥抱这个脆弱却坚强的灵魂。
但我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白色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我站在原地，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转身上楼。
周屿不在宿舍。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模糊的灯火，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宋晚手指的凉意。
两个走在生命边缘的人，在黑暗中相遇，试图成为彼此的光。
这究竟是命运的仁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宋晚说“我想替你看遍这个世界”时，我黑暗笼罩的世界里，真的透进了一束光。
即使这束光，也许同样短暂。
窗外，夜风渐起。我仿佛能听见梨花落尽的声音，细细密密的，像是某种古老的预兆。
这个春天，注定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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