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被手机震动惊醒。窗外天色灰蒙,还飘着细密的雨丝。
宋晚的短信很简单:「下雨了,梨花会更好看。我在艺术楼等你。」
我摸索着起床,洗漱时差点碰倒水杯。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我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镜面上,才能勉强辨认出自己的五官。
周屿还在睡,我轻手轻脚地换上衣服,拿起靠在门边的折叠伞。视力恶化后,我开始依赖这些辅助工具,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的浮木。
艺术楼里很安静,清晨的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宋晚站在画室门口,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外面套着那件沾满颜料的围裙。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看见我时,眼睛微微弯起。
“吃早饭了吗?”他递过纸袋,里面是还温热的牛奶和三明治。
我摇摇头,接过早餐。牛奶的温热透过纸杯传到掌心,很舒服。
“下雨天为什么要去看花?”我咬了一口三明治,含糊不清地问。
“雨中的梨花不一样。”他撑开伞,示意我跟上,“它们会更白,更透明,像是用眼泪洗过一样。”
我们并肩走在雨中,伞不大,不得不靠得很近。他的肩膀偶尔会碰到我的,每一次触碰都像细小的电流,在我逐渐麻木的感官里激起涟漪。
他带我穿过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小径,路很窄,两旁是茂密的灌木。雨水从叶片上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视力在雨幕中更加糟糕,只能紧紧跟着他的脚步,依赖他为我指引方向。
“快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某种期待。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我停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隐藏在校园最深处的梨树林,比操场边的那些要古老得多。树干粗壮,枝桠交错,撑起一片巨大的白色华盖。雨水洗过的梨花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色,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精心雕琢的琉璃。风过时,带着雨水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比晴天时更加绵密,更加凄美。
“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很少有人来。”宋晚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这些梨树据说建校时就种下了,快一百年了。”
我怔怔地望着这片花雨,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这幅景象刻进记忆。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们在我眼中依然只是模糊的白色色块,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风景。
“我看不清。”我沮丧地说,声音有些发抖,“我只能看到一片白色,分不清哪是花,哪是雨。”
宋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闭上眼睛。”他说。
我依言闭上双眼。视觉被关闭后,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能听见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花瓣飘落时细微的摩擦声,还有宋晚清浅的呼吸。能闻到湿润的泥土气息,梨花的花香,还有宋晚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
他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向一棵最粗壮的梨树。树冠如盖,我们在树下站定,雨水被枝叶遮挡了大半。
“伸手。”他在我耳边说。
我摊开手掌。片刻后,有几片花瓣落在掌心,带着雨水的凉意。
“感受它们。”他的声音很轻,像此时的风,“记住这个触感。柔软,冰凉,像雪,但又比雪更有生命力。”
我用指尖轻轻触摸花瓣,感受它们细腻的纹理。确实像他说的,柔软中带着韧性,冰凉中存着生机。
“现在,闻一闻。”
我将手掌凑近鼻尖。梨花的香气很淡,在雨水的浸润下更加清幽,像远山上融雪的气息。
“记住这个味道。”他说,“以后即使看不见了,当你闻到这个味道,就会想起今天的梨花。”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他正在用他的方式,帮我记住这个世界。
“为什么...”我的声音哽咽了,“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觉。我失去过健康,失去过正常人的生活,现在...也许很快就要失去一切。但至少,我可以帮你留住一些东西。”
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湿润的空气里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他拉着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很凉,但他的手是暖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关于这些梨树的故事。”
我点点头。
“据说很多年前,有个年轻的园丁在这里种下了这些梨树。他爱上了一位来学校任教的女子,但女子身体不好,总是在生病。园丁听说梨花可以入药,就种了这片梨树林,希望用梨花治好她的病。”
“后来呢?”
“后来,女子的病真的好了。但他们没能在一起——女子的家人反对,把她嫁给了别人。园丁就这样守望着这片梨树林,直到老去。”
很老套的故事,但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有时候,最美好的东西,反而最容易失去。”他轻声说,“就像这些梨花,开得最美的时候,也是它们即将凋零的时候。”
我沉默着,感受着掌心里那些渐渐被体温焐热的花瓣。
“宋晚,”我轻声问,“你的病...到底有多严重?”
他很久没有回答。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我可能活不过今年冬天。”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如果做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窖。
“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会在医院附近写生,所以我才经常请假,所以我才...”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留下太多遗憾。”
我握紧了掌心的花瓣,它们几乎要被我捏碎。
两个走在生命末路上的人,在梨花树下相遇。这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又一个残忍的玩笑?
“你会做手术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不想在手术台上结束生命。我宁愿像这些梨花一样,在最美的时候凋零。”
阳光越来越强烈,梨花在光线下几乎要透明。一阵风吹过,又一场花雨落下,比刚才更加密集,更加疯狂。
"林知遥,”他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在我还能看见的时候,让我替你记住这个世界。然后,我会把这些记忆都交给你。”
我不明白他的话,但那种认真的神情让我无法追问。
我们在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衣服都快被风吹干。起身离开时,我的掌心里还紧紧攥着那些花瓣。
回到宿舍,我小心地把花瓣摊在桌上。它们已经有些萎蔫,但香气还在。我找来一本厚厚的书,把花瓣夹在书页里。
周屿推门进来,看见我的动作,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开始搞这些文艺青年的事了?”
我没回答,只是小心地合上书。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一片永不凋零的梨花。在梦里,我能清楚地看见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每一根花蕊的颤动。宋晚站在花雨中,对我微笑,他的脸色不再苍白,而是健康的红润。
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窗外的天刚亮,又是一个阴天。
我打开那本书,花瓣已经干瘪,但香气依然残存。我把书页凑到鼻尖,深深地吸气。
那个味道,我会用一生来记住。
即使再也看不见梨花开,即使再也看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