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春秋几度。
世人皆知新帝李承泽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选拔寒门,整顿吏治,减免赋税,兴修水利…
短短数年,便将一个因先帝晚年昏聩、权臣争斗而略显疲态的王朝,治理得焕然一新。
朝野上下,无不称颂陛下乃一代明君,圣明烛照,乾坤独断。
然而,只有贴身伺候的内侍知晓,陛下批阅奏折至深夜时,时常会对着御书房一角空置的席位出神。
那里曾属于那位惊才绝艳、却英年早逝的顾大人。
只有打扫御花园的宫人知道。
每年梨花开得如雪如云时,陛下总会独自一人在那棵最大的梨树下站很久,背影寂寥得让人心酸。
也只有库房的老太监记得。
陛下曾命人将一箱箱来自各地进贡的稀奇玩意儿送入一座永远沉寂的偏殿,那里保持着某人离去时的模样,一尘不染。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这曾是他们共同的理想,如今他做到了,可这无边江山,万里锦绣,看在他眼中,却总是缺了最重要的颜色。
他开始频繁地回忆,回忆那些共同经历的岁月点滴。
回忆越清晰,心口的空洞便越是疼痛。
起初,是思念压倒一切。
但随着时间推移,当剧烈的悲痛逐渐沉淀为绵长而深刻的隐痛时。
一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反复的回忆中渐渐浮现,变得清晰而硌人。
他想起顾清明查案时,那些精妙绝伦、远超时代局限的分析方法。
那些被称为“数据”、“统计”、“概率”的陌生词汇,当时只觉是清明聪慧过人,自创的妙法。
可如今细想,其内在的逻辑严密性和系统性,完全不似一人一时所能悟出,倒像是一套早已成熟完备的学问体系?
他想起顾清明偶尔脱口而出的奇怪话语。
“系统”、“任务”…这些词当初只以为是重伤后的呓语胡话,可现在结合他那些超凡能力…
他想起最后那场大战,顾清明脱口而出的“九宫逆行”、“生门坎位”。
那绝非兵书战策或寻常奇门遁甲之术,其用语之精准,指向之明确,仿佛他脑中有一个看不见的罗盘,能瞬间勘破那邪异祭坛的能量脉络?
而最让他近年来反复啃噬内心的,是另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
当他每一次试图向顾清明袒露超越君臣之情的心意时,总会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巧合”打断。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迟来的疑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在东宫书房,烛火温暖。
他看着为自己研墨整理奏折,眉眼认真的清明,心中情愫涌动,几乎要克制不住。
他放下朱笔,轻声唤道:“清明,其实朕对你…”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一声惊雷炸响!
紧接着便是内侍惊慌失措的禀报声:“殿下!不好了!南书房因雷击走水了!”
那场火来得突兀,扑灭得也快。
——这姑且算是不合时宜。
而那次,是在平定了某个藩王作乱后的庆功宴上,他多饮了几杯,看着因功受赏、英姿勃发的清明,心中爱意与骄傲满溢。
借着酒意,他举杯走向他,想说的话几乎到了嘴边。
一位老宗亲突然毫无征兆地在他面前晕厥过去,场面顿时大乱,御医诊断只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
——这姑且算是时运不济。
可最让人无法忘却的还是那日。
御书房内,李承泽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下首的顾清明。
年轻的臣子正专注地研究文书,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俊。
他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已经注视他许久。
“顾爱卿,”李承泽终于忍不住开口,“夜深了,歇息片刻吧。”
顾清明抬头,眼中还带着处理政务时的专注:“殿下若是累了,请先去安歇,臣还有几份关于江淮水患的奏报需要整理。”
又是这样。
李承泽在心中苦笑,每次他想与顾清明有些工作之外的交流,对方总是用政务来挡驾。
“江淮水患固然重要,但爱卿的身体也同样重要。”
李承泽起身,亲自为顾清明斟了杯热茶,“这是新进贡的云雾茶,尝尝看。”
顾清明恭敬地接过茶盏,浅尝一口便放下:“谢殿下赏赐。若殿下无其他吩咐,臣继续处理这些奏报了。”
李承泽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他借赏赐表达关心,顾清明却总是公事公办地谢恩,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工作中。
“爱卿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李承泽不甘心地问。
顾清明抬头思索片刻:“是户部呈报秋粮入库的最后期限?臣已经核查过数目,并无出入。”
李承泽眼中闪过失望:“今日是爱卿入东宫辅佐满十年的日子。”
顾清明愣怔一瞬,随即躬身:“殿下竟记得这等小事。臣蒙殿下不弃,得以效忠东宫,实乃三生有幸。”
“十年了...”李承泽走近,声音低沉,“爱卿可对孤有什么感情?”
顾清明恭敬回答:“臣除了是殿下臣子之外,自然对殿下还有其他感情。”
“什么感情?”李承泽眼中燃起希冀的光芒。
顾清明奇怪的看了一眼莫名激动的太子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是把殿下当做臣的亲人看待。”
又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从初次见面,臣就是殿下的哥哥,自然要一直做殿下的哥哥。”
李承泽眼中希望之光黯淡下去,想起什么又突然握住他的手:“那这十年来,你为我挡过三次暗杀,受过五次重伤。每次你受伤,我都...”
“那是臣分内之事。”顾清明迅速抽回手,后退一步。
“保护殿下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哥哥都是臣的职责所在。”
又是职责。
李承泽感到一阵无力。无论他如何暗示,顾清明永远用“职责”和“本分”来回应。
最让李承泽心痛的是一年前那场暗杀。
顾清明为护他突围,背后中了一箭,伤势严重到御医都摇头叹息,李承泽守在他床前三天三夜,寸步不离。
当顾清明终于醒来时,李承泽激动得几乎落泪:“你终于醒了...我以为...”
“殿下受惊了。”顾清明虚弱地说,“叛党可已肃清?”
即使生死关头,他关心的依然是江山社稷。
李承泽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若有不测,我要这江山何用!”
顾清明震惊地看着他:“殿下慎言!江山社稷重于一切,岂可因臣一人而轻忽?”
李承泽至今记得当时的挫败感,他鼓起勇气表露心意,换来的却是忠臣的谏言。
此后,李承泽用尽各种方式表达关心。
他记得顾清明所有的喜好和习惯,知道他不吃香菜,喜欢江南菜系,看书时习惯用手指卷书页。
他会在顾清明深夜办公时特意送去点心,会在天凉转寒时提醒他加衣,会在顾清明生辰时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但顾清明总是恭敬地接受,然后更加努力地工作,仿佛要用业绩来回报“君恩”。
有时李承泽几乎要怀疑顾清明是否故意回避,但看着对方清澈坦诚的眼神,他又明白这臣子是真的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