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

下班时分，天色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摩天大厦的顶端。

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砸在玻璃墙上噼啪作响，瞬间将城市笼罩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

顾明站在公司楼下的大厅里，看着门外连成雨幕的水帘，微微叹了口气。

早上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但侥幸心理作祟，没带伞。

手机上正婉拒了乔乐西现在要来接他的消息，他想着还是等会雨小一点打个滴滴算了。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带伞？”

顾明转头，是公司技术总监张总。张总年纪不大，三十五六，但发际线已经有了后退的趋势。

此刻正捏着眉心，脸上带着连续加班后的倦容，手里拎着一把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长柄黑伞。

“嗯，没想到雨这么大。”顾明笑了笑。

“顺路，捎你一段吧。”张总晃了晃车钥匙，“我车停地库了。”

“那麻烦张总了。”顾明从善如流。他知道张总住的地方和他租的房子在一个方向，确实顺路。

两人并肩走入地下车库，坐进张总那辆擦得锃亮的黑色SUV，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的味道。

车子驶出地库，立刻被拥堵的车流和密集的雨点击打声所包围。

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摇摆，在前挡风玻璃上划出清晰的扇形视野。

车厢内一时有些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电台里舒缓的爵士乐。

“这鬼天气，真是堵死了。”张总烦躁地按了下喇叭，前方车辆纹丝不动，他松开领带结，似乎想让自己喘口气。

顾明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霓虹灯光。

在这种封闭空间内的短暂同行，有时会比办公室里的正式交谈更易让人放下戒备。

果然，沉默了几分钟后，张总像是终于憋不住了。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开始了吐槽，对象自然是他的头号死对头——另一个项目组的负责人，王总监。

“老王那个家伙，真是一刻都不消停！”张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怨气。

“就知道在老板面前卖乖，抢资源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出了篓子甩锅比谁都快！上次他们组那个项目延期，差点拖累整个产品线，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在汇报会上硬是把责任掰成了‘市场环境变化’和‘兄弟部门配合不力’，真他妈是个人才！”

“这还不算完，”张总越说越气，“听说上面觉得咱们这边业务增长有点放缓，动了心思，可能要‘注入新鲜血液’了。

听说来头不小，是总部那边花大价钱从哪个跨国巨头挖来的，背景硬得很，指名道姓就要这个位置！”

张总冷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意味更浓：“什么‘新鲜血液’，不就是信不过我们这帮老人，想空降个‘自己人’下来盯着？

搞不好就是老王那边使的劲！妈的，干实事的人在前面拼命，玩心眼的人在后面捅刀，真没劲！”

顾明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职场倾轧，古今皆然，他并不意外，但他理解张总的烦闷，就像当年朝中老臣被年轻新贵顶替一样，总是不好受的。

车子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停下。

张总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城市。

眼神里透着一丝无奈和迷茫：“有时候真觉得，把这琢磨人的心思一半用在正事儿上，什么产品做不好？”

顾明看着窗外行色匆匆、打着伞在雨中奔跑的路人。

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平和：“张总，还记得我们上次优化数据库那事儿吗？”

张总愣了一下，没想到顾明会突然说起这个：“嗯？怎么了？”

“当时好几个方案，吵得不可开交。有的说用A算法节省空间，有的说用B算法查询更快。”

顾明依旧看着窗外，声音不疾不徐，“争了半天，最后发现，不如把真实流量数据导入测试环境跑一遍，哪个效率高，哪个瓶颈少，一目了然。当时结果出来，大家都没话说了。”

他转过头看向张总，眼神清澈而平静：“有时候，可能就像优化代码一样。外部输入是变量，但核心逻辑和最终输出是常量，只要咱们自己的架构够稳，算法够优，变量来了，自然能适应它，甚至可以合理利用它。”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万一空降来的不是搅局的，真是个能打的‘高性能组件’呢？说不定还能减轻咱们的负载压力。”

张总怔怔地听着，脸上的烦躁和怨气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他倒没想到这个平时闷头写代码、看起来有些寡言少语的年轻人，看问题居然这么…通透？

这番话，不像是一个被职场压力困扰的年轻人说出来的，倒像是个历经沉浮、洞若观火的老江湖？可顾明明明才二十多岁。

车厢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抱怨和负能量，仿佛被顾明这番不着痕迹的引导和比喻给冲淡了。

“你小子…”张总失笑，摇了摇头，语气轻松了不少，“说话老气横秋的…不过，说得倒是在理，业绩才是硬道理，管他谁来，活儿总得有人干，干得好才是真的。”

红灯转绿，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雨似乎小了一些。

“对了，”张总像是想起了什么，“明天要给这个新来的CTO的办个欢迎仪式，虽说不知道这空降的到底是不是人才，但咱部门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到时候你作为我们技术部代表讲解公司核心产品的技术架构演进，记得好好准备一下。”

“好的。”顾明郑重的点点头。

“好，有你在我心里踏实点。”张总舒了口气，似乎真的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没再聊工作，随意聊了聊天气，聊了聊最近上映的电影，气氛变得轻松而自然。

到了顾明租住的小区门口，雨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谢谢张总，我就在这儿下。”顾明解开安全带。

“快回去吧，这雨还没停利索。”张总点点头。

顾明下车，关上车门，对着车里的张总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小区。

张总看着顾明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后，并没有立刻开车离开，他坐在车里，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回味着刚才那番对话。

这个顾明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说出来的话，总让人觉得有点东西。

不像个普通的程序员，倒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他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想多了，发动车子，驶入雨幕之中。但心里的那股焦躁和不安，确实被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