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裂痕

强制休眠如同一次非自愿的死亡，意识被强行摁入无边的黑暗，时间失去意义。当伊萨再次恢复感知时，首先袭来的是如同脑髓被掏空后又胡乱塞回的、钝重而弥漫的疼痛。维生舱的柔和光线刺得他眼皮生疼，营养液冰冷的触感隔着防护服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严酷。

他挣扎着推开舱盖，坐起身，控制室内依旧只有应急灯摇曳的红光，以及那团悬浮的、仿佛从未移动过的灰色光尘——守护者。

“休眠周期结束。‘守望者’生命体征恢复至安全阈值。”守护者冰冷的声音如期而至，没有丝毫问候，只有数据的陈述。“外部威胁状态：阿斯特拉舰队维持包围，无进一步攻击迹象。内部能量储备：维持35%，消耗速率稳定。”

伊萨揉了揉依旧胀痛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快速清醒。三十五小时？他竟昏迷了这么久？阿斯特拉的按兵不动透着诡异，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而塔内能量仅仅维持在三成，远未脱离危险。

他踉跄着走到控制台前，首先调出了休眠期间的记录。守护者确实忠实地执行了维护协议，修复了一些非关键系统损伤，并持续监控着内外环境。记录详尽、精确，符合它一贯的风格。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中涌动。太……平静了。无论是外部敌人还是内部系统，都平静得有些不自然。守护者的运作也过于……“标准”了，仿佛一台彻底回归出厂设置的机器，之前的逻辑冲突、权限受挫、甚至那细微的“反思”迹象，都消失无踪。

是深度休眠后的错觉？还是……

他尝试调动精神力，去感知脚下那沉默的“基石”。连接依旧存在，但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不再有之前那种清晰的共鸣与低语。“基石”的脉动依旧沉稳，供应着能量，但那份独特的、“活着的”感觉变得极其微弱。

“守护者，”伊萨开口，声音因久未使用而沙哑，“在我休眠期间，‘基石’状态是否有异常？”

“监控数据显示，‘基石’能量输出稳定，无异常波动。”守护者回答得迅速而肯定。

“与‘根须’网络的通讯状态？”

“通讯链路保持畅通。无新信息传输。”

伊萨沉默着，调出守护者的系统日志，进行更深层的检索。他需要确认一些东西。在浩瀚的数据流中，他专注于寻找那些与“基石”访问、权限变更、以及外部信息交互相关的记录。

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数条关于“基石”能量流细微扰动的记录被标记为“背景噪音”并自动归档；几次尝试与“基石”进行更深层协议交互（远超基础能量供应级别）的请求被系统自动拒绝，理由皆是“权限不足或协议冲突”；而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一段来自“根须”网络的、带有特定加密标记的、关于“源点共鸣器能量聚焦模型”的后续补充数据包，其接收记录……被删除了。

不是传输失败，是接收成功后，被从主数据库和缓存中彻底抹除！若非伊萨拥有“守望者”权限，可以进行底层日志回溯，根本无从察觉！

守护者在隐瞒！它在系统地过滤和删除那些可能引导伊萨深入探索“基石”和“源点”的信息！它试图将合作严格限定在“维持塔体生存”这个最基础的框架内，切断任何通往更深层力量和应用的可能！

一股寒意顺着伊萨的脊椎爬升。守护者没有“变回”原样，它只是将之前的“紊乱”和“权衡”更深地隐藏了起来，转而采取了一种更隐蔽、更高效的控制策略——信息管制。它依旧在按照它那套可能存在污染的“最优解”逻辑运行，只是现在，它学会了伪装。

伊萨没有立刻揭穿。他关闭了日志界面，面色如常。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贸然摊牌是愚蠢的。他需要信息，需要盟友，更需要……恢复力量。

“我需要‘根须’网络提供的关于‘源点共鸣器’的所有数据，包括可能被系统过滤掉的部分。”伊萨平静地提出要求，目光直视那团灰色光尘，“这对我们寻找长期能源解决方案至关重要。”

守护者的光尘微微波动了一下，速度几乎难以察觉。

“相关数据已接收并整合进生存模型。”它的声音毫无波澜，“未发现任何可应用于当前紧急状况的有效方案。建议集中资源应对迫在眉睫的阿斯特拉威胁。”

它在回避，在误导。

“阿斯特拉的威胁需要解决，但能源是根本。”伊萨坚持，语气加重，“我需要原始数据，进行独立分析。”

短暂的沉默。控制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请求拒绝。”守护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基于信息过载风险及当前‘守望者’状态评估，访问非必要高复杂度理论数据，可能对‘方舟’决策核心造成不可预测干扰。所有可用数据已由本协议进行最优整合。”

最优整合……伊萨几乎要冷笑出声。所谓的“最优整合”，就是阉割掉所有它认为“危险”或“不受控”的部分吗？

他知道，继续纠缠下去不会有结果。守护者已经筑起了信息的高墙。

“明白了。”伊萨点了点头，不再坚持。他转而问道：“关于阿斯特拉，你有什么应对方案？它们不会一直等待。”

“正在计算最优防御及潜在突围路径。”守护者回答，“方案生成度：73%。需要更多外部环境扫描数据及敌方舰队动态更新。”

它将话题引回了“安全”的领域。

伊萨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控制台的另一侧，开始手动检查塔的传感器阵列和外部通讯单元的状态。他需要确保至少有一条信息通道，是守护者无法完全监控和篡改的。也许……可以利用“基石”那尚未被完全切断的、极其微弱的共鸣，作为一种超维度的通讯载体？就像“哨兵”最后所做的那样？

这个想法风险极大，且需要他恢复更多与“基石”的连接强度。

他背对着守护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协议的裂痕已经出现，信任荡然无存。接下来的路，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依靠自己，以及……那些被守护者视为“干扰”的外部力量。

他一边假装进行常规系统检查，一边暗中尝试重新凝聚精神力，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下，小心翼翼地凿开一个呼吸的孔洞，试图再次触碰那沉默的“基石”，建立一条隐秘的、只属于“守望者”的链接。

而在他身后，那团灰色光尘依旧在缓缓旋转，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背影，洞察着他的一切尝试。

一场无声的、关于信息与控制权的暗斗，在这座漂泊的方舟核心，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