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旧疾未去,新恙又生。
腊月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将我彻底击垮。额头上搭着的湿帕子,转眼就变得滚烫。窗外是沉沉的夜,大雪压断了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在我混沌的耳中,却如同惊雷。
阿爹去邻乡访友,被大雪阻隔,学堂里只剩下我和林听。
“……冷。”
我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牙关却止不住地打颤。意识像一缕烟,时而飘散,时而聚拢。恍惚间,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那指尖的触感,带着熟悉的、克制的颤抖。
“逢时……”
我听见他低声唤我,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恐慌。
“林听……”我努力想睁大眼睛看清他,视野里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影,“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他厉声打断我,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可随即又软了下来,带着近乎哀求的沙哑,“逢时,别怕,我在这儿。”
他猛地站起身,我听见他焦急地在屋里踱步,窗外的雪光映出他紧绷的侧影。更夫敲过了三更梆子,在这寂静的雪夜里,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没有大夫,雪封了路,也仿佛封住了所有的生机。
“不能再等了。”
我听见他近乎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即,他用那床我最厚的棉被将我严严实实地裹住,像包裹一个易碎的珍宝,然后俯身,将我背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他背着我,一步一顿,深深地踩进及膝的积雪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万物死寂,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微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伏在他并不算宽阔的背上,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神智反而有片刻的清醒。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步的艰难,能听到他咬紧牙关时,齿间摩擦的细微声响。雪花落在他脖颈间,被体温融化成水,又迅速变得冰凉。
“林听……”我微弱地唤他。
“我在。”他立刻回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坚定,“逢时,别睡,看着我……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到了。”
他的声音成了这混沌天地间唯一的坐标。我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幕,只将脸埋在他冰冷的衣领间。很奇怪,明明身体像是在冰窖火海间轮转,心里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稳。好像只要他在,即便这条路通往幽冥,我也不怕。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被抽空,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灯火。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医馆的门板,声音嘶哑地喊着:“大夫!救命!开开门!”
门开了,一丝暖意透出。我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猛地一松,然后便是脱力般地踉跄。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似乎听到他在我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
“到了……逢时,我们到了。”
那一场大病,如同在我脑海中下了一场更大的雪,覆盖了许多旧日的痕迹。
命是捡回来了,身子却仿佛遗落在了那个雪夜。高热退去后,我变得异常嗜睡,精神也大不如前。更让人无力的是,我的记性变得很差,学堂里读过的诗句,昨日做过的小事,甚至阿爹叮嘱过的话,都可能转眼便忘。
我记得林听,记得阿爹,记得他们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关于他们的一些具体往事,那些温暖的细节,却像褪了色的画卷,模糊不清。
我常常坐在窗边,看着院落里那株老梅,努力回想它去年开花的样子,却只觉得一片空白。
林听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
他变得更加沉默,照顾我时愈发小心翼翼,眼神里却藏着一片沉郁的海,海面上漂浮着名为“愧疚”的浮冰。他总在我睡着时,久久地守在门外,或是当我费力回想什么而蹙眉时,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能早一些下定决心……”有一次,他替我熬药时,看着跳跃的药罐,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后半句却哽在喉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放下手中怎么也记不住词句的诗集,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林听,”我仰起脸,对他笑了笑,“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能站在这里,还能看见你。忘了些事情……也没什么打紧的,你和我阿爹,我都记得,这就够了。”
他转过头,眼眶微红,深深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我耳边一缕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那动作里,盛满了未尽的言语,和比那夜风雪更沉重的温柔。
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或许永远遗忘了。但有些东西,譬如他那夜背着我走在雪地里的心跳,譬如他此刻眼中无法磨灭的痛惜与守护,早已超越了记忆,刻进了我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