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逢君

病后的第三个春天，我十六，林听十八。

被一场大病磋磨过的元气，总恢复得缓慢。入了春，我依旧比旁人怕冷些，偶尔多走几步路，气息便会急促。林听看在眼里，却从不说什么，只是将照料我的点滴，织成了无声的日常。

那日午后，阳光难得慷慨，滤过新发的嫩叶，在书案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我正对着一卷《诗经》出神，林听放下手中的柴刀，走到窗下。

“逢时，”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后山崖边那棵老桃树，今年花开得极好，风一过，落英缤纷……我背你去看，可好？”

他眼中有着澄澈的期待，让我无法拒绝。

通往山崖的小径蜿蜒，覆着柔软的陈年松针。他背着我，步子走得极稳，仿佛背负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琉璃。我伏在他背上，能感受到他肩背匀称的肌理，和透过粗布衣衫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山风拂过，带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间或有几声鸟鸣，清脆地滴落在寂静里。

“累了么？”我轻声问。

“不累。”他答得干脆，侧过头，唇角有清浅的笑意，“你还没有一捆柴重。”

那棵老桃树果然如他所说，虬枝盘曲，倚在崖边，开得恣意而绚烂，云蒸霞蔚一般。他小心地扶我站定在树下平坦的青石上。

正是午后风起时，粉白的花瓣被风裹挟着，簌簌而下，掠过他的肩头，我的鬓角，像一场温柔而寂静的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二人，以及这无穷无尽的落花与阳光。

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眸色深得像远处的山岚。忽然，他向前一步，轻轻握住了我微凉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劳作的薄茧，粗糙，却异常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逢时。”

我抬眸，望进他眼底。那里有紧张，有期盼，有如这春日暖阳般炽热的情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林听，身无长物，唯有此心，赤诚一片。”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我心上，“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愿倾尽所有，护你一世安稳，免你惊，免你苦……你，可愿做我的妻子？”

花瓣依旧在我们周遭无声飘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没有惊愕，没有羞涩，心底涌起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仿佛从那个雪夜他背起我开始，不，或许从更早，他跪在阿爹面前说要照顾我开始，我们便一直在走向这个必然的结局。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应：

“愿意。逢时愿意。”

他的眼眶骤然红了，紧抿的唇线松开，化作一个如释重负的、无比明亮的笑容。他握着我的手，收紧，再收紧，仿佛要将彼此的骨血融在一处。

那日我们是如何下山的，我已记不真切。只记得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晚上，油灯如豆，阿爹在书房里擦拭他那方视若珍宝的旧端砚。林听牵着我，走到阿爹面前，如同三年前那个雪夜般，郑重地跪了下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脊背挺得更直，目光里没有了昔日的漂泊无依，只有沉甸甸的担当。

“夫子，”他声音沉稳，“林听心悦逢时，已久。恳请夫子，将逢时许配于我。林听在此立誓，此生必倾尽全力，爱护她，尊重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天地鬼神，共鉴此心！”

阿爹放下手中的端砚，目光缓缓掠过我们紧握的双手，最后停留在林听坚定无比的脸上。书房里静默了片刻，阿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了然又宽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岁月的痕迹，有智慧的洞察，更有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起来吧，孩子们。”阿爹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岂不是白读了那些圣贤书？你们的心思，我早已看在眼里。”

他看向我，眼神慈爱：“逢时自小体弱，性子却韧。林听你沉稳重诺，这几年，待逢时如何，待这个家如何，老夫心知肚明。将逢时交给你，我放心。”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庄重：“只是，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可轻率。林听，你既立志科举，便需更加勤勉，挣一个功名，给逢时一个实实在在的依靠。如此，我方能真正安心。”

“林听，谨遵夫子教诲！”林听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看着身旁的他，看着首座上含笑颔首的阿爹，只觉得满室灯火，从未如此刻般温暖明亮。窗外月色清明，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小小的学堂，也笼罩着我们三人，这用苦难与温情构筑起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