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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月,金陵梦

胤煜

汴京的秋,总带着一种刀锋般的凉意。它不似江南的秋,缠绵悱恻,用桂子的残香和梧桐的细雨慢慢消磨时光。

这里的风是从黄河岸边的旷野上直扑过来的,卷着沙尘,打着旋儿,撞击着宫阙巍峨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独立在皇城的高台上,负手望着这片被他纳入版图的江山。夜色如墨,星辰寥落,只有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清冷地悬着,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泪珠。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远在金陵,不,如今已在他的汴京,在他的囚笼里的——李从嘉,不,是李煜。

他总是不习惯叫他李煜,那是他投降后,自己赐予的、带着羞辱性质的“违命侯”之名。

在他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在金陵烟雨中,写着“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的南唐国主,李从嘉。

一个从名字到灵魂,都浸透着安宁与嘉美的男子。

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并非在硝烟散尽的受降仪式上,而是在一幅辗转献上的画作里。

那是李从嘉的真迹,一幅《春江钓叟图》。没有磅礴气势,只有浩渺烟波,一叶扁舟,一个模糊的钓者背影。

画上题着一首小词,字迹清瘦颀长,仿佛带着水汽的柔韧柳枝。赵匡胤是武将出身,习惯了金戈铁马,黄沙扑面,何曾见过这般玲珑剔透的笔墨?

那画中的闲适,词里的空灵,像一根极细的羽毛,不经意地搔刮着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里没有陈桥兵变的杀伐决断,没有杯酒释兵权的机心深沉,只有许多年前,还是一个少年游侠时,对远方江湖、扁舟浮于江海的模糊憧憬。

他指着画上那瘦金体般的字,对弟弟赵光义说:“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安能为我俘耶?” 话是讥讽的,带着胜利者的睥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讥讽底下,藏着一丝怎样的惊叹,乃至……忮忌。

他赵匡胤能夺天下,却写不出这样的字,画不出这样的画,更做不出那样一个旖旎繁华、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梦。

于是,征服南唐,于他而言,除了统一天下的雄图霸业,似乎也掺杂了些别样的意味。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能造出如此梦境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样。他想亲手……触碰那个梦境。

当他的大军兵临金陵城下时,他甚至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他怕那座城,那个梦,会在铁蹄下彻底粉碎。

然而,李从嘉的投降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没有玉石俱焚的惨烈,只有无可奈何的哀婉。他记得受降那日,他高坐在御帐之中,看着那个白衣素服、肉袒出降的亡国之君,一步步跪行而来。

他走得很慢,身子单薄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梧桐叶。抬起头时,赵匡胤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像是将江南所有的烟雨都收纳了进去,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却又奇异地清澈见底,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茫然的、认命般的悲凉。

那双眼睛,瞬间击碎了赵匡胤心中胜利者应有的快意和戒备。它太干净,干净得不像一个君王,只像一个迷失了归途的谪仙。

他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他。触手之处,是冰凉的、微微颤抖的臂膀。

他听到自己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说:“从嘉,不必如此。”

那一声“从嘉”,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他将李煜囚禁在了汴京。赐予他一座还算精致的府邸,物质上并未苛待。他给了他“违命侯”的封号,像是在提醒他,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可他却又时常召他入宫,不是以君临天下的姿态,而是像欣赏一件绝世珍品。

他让他写词,让他弹奏他那把珍贵的“烧槽”琵琶。李煜总是顺从的,低眉敛目,坐在那里,像一尊精美的瓷器。

他写的词,多是些风花雪月,离愁别绪,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家国之痛。

赵匡胤听着,看着,心中却莫名升起一股焦躁。他想撕开那层温顺的伪装,他想看到那个在画中、在词里真正鲜活的灵魂。这种焦躁,近乎一种残忍的试探。

一次宫宴,酒过三巡,赵匡胤借着酒意,命李煜宠爱的皇后小周后献舞。

他看到了李煜瞬间煞白的脸,看到了他紧握酒杯、指节发白的手。小周后盈盈拜倒,强忍屈辱,在殿中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却似有无形的镣铐。

李煜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不忍看。赵匡胤居高临下,将他的痛苦尽收眼底,心中竟泛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看,你终究是我的囚徒,连你最珍视的人,我也能轻易羞辱。

可那快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空虚和……自责。他这是在做什么?用一个女人的尊严,去折磨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灵魂?他挥了挥手,让小周后退下。

那一晚,他喝得大醉,梦里都是李煜那双含泪的、烟雨迷蒙的眼睛。

他开始更频繁地“偶遇”李煜。有时是在御花园,他看着他对着凋谢的牡丹发呆;有时是在藏书阁,他默默注视着他翻阅书籍时专注的侧影。

他们很少交谈,即便说话,也多是赵匡胤问,李煜答,恭敬而疏离。赵匡胤发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这种无声的观察。他像一个收藏家,不仅收藏了这个人,更想收藏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绪。

这种占有欲,早已超越了君王对降臣的范畴,变得暧昧而危险。

他有时会想,如果不是在那样的乱世,如果他们不是以这样的身份相遇,会怎样?或许,他可以是仗剑天涯的豪侠,他可以是泛舟五湖的雅士。他可以保护他那份不染尘埃的才情,而不是亲手将它打碎,囚禁在这北方的风沙里。

然而,没有如果。他是赵匡胤,他是李煜。他们之间,横亘着破碎的山河,流淌着南唐子民的血泪。

这份扭曲的“情意”,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毁灭与占有的基础之上,注定无法见容于日光之下。

转折发生在一个雪夜。汴京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将一切肮脏与血腥都掩盖在纯净的白色之下。

内侍来报,说违命侯感染风寒,病倒了。赵匡胤心中莫名一紧,抛下繁重的奏折,径直去了囚禁李煜的府邸。

他屏退左右,独自走进那间充斥着药味的寝室。李煜昏睡着,脸颊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眉头紧蹙,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他比之前更瘦了,陷在厚厚的锦被里,几乎看不到痕迹。

赵匡胤在床边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卸去了平日里的恭顺与伪装,此刻的李煜,脆弱得如同琉璃,一碰即碎。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滚烫的皮肤时,却猛地顿住。

他在做什么?他是大宋的皇帝,他是别国的俘虏。

就在这时,李煜似乎被梦魇住,喃喃呓语:“……江山……我的江山……错了,都错了……”

赵匡胤的手僵在半空。江山。这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暧昧的遐思。

是啊,他们之间,永远隔着这座江山。他夺了他的江山,这是血淋淋的事实,无法更改。

可紧接着,李煜又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带着泣音:“……重光……冷……”

重光,是他的字。他在叫自己。而那一声“冷”,像一根针,扎进了赵匡胤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再犹豫,用自己那双惯于握剑、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握住了李煜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那个颤抖的、滚烫的身体,连同厚厚的锦被,一起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迟来的、跨越了征服与屈辱的拥抱。没有情欲,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痛楚。

他抱着他,像抱着一场终将逝去的繁华旧梦,像抱着自己内心深处那片早已荒芜的江湖。

李煜在他的怀抱里,奇迹般地安静下来,眉头渐渐舒展,沉沉睡去。

那一夜,赵匡胤就这样抱着他,直到天明。窗外风雪呼啸,室内烛影摇红,两个本该是生死仇敌的男人,在病榻之前,以一种极其荒谬而悲伤的方式,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赵匡胤知道,也只有在李煜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才能放下所有身份的重负,给予这片刻的、不容于世的温存。

自那夜后,赵匡胤对李煜的看管似乎宽松了些,赏赐也丰厚了些。但他自己心里明白,那是一种补偿,一种愧疚。他无法放他自由,只能在这金丝鸟笼里,多铺一些柔软的绒布。

而李煜,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依旧沉默,但偶尔在与赵匡胤目光相接时,那眼底的冰封之下,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不是恨,也不是惧,倒像是一种……了然的悲哀。他或许在病中朦胧地感知到了那个拥抱,或许没有。但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然而,命运的绞索从未放松。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对这位前朝国主,尤其是望向赵匡胤皇位的眼神,早已垂涎三尺,只不过藏的太好好。他多次在赵匡胤面前暗示李煜“心怀怨望”,其词作中或有隐晦的亡国之思。

赵光义的目光,像暗处吐信的毒蛇,冰冷而贪婪。

赵匡胤每次都厉声呵斥回去,但他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他比谁都清楚,李煜的才华,他那无法抑制的、要将内心一切情感诉诸笔端的冲动,终将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他曾委婉地提醒过李煜,让他“慎言”,甚至暗示他,可以写些歌功颂德的词句以自保。

可李煜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露出一丝凄然的、近乎倔强的微笑。

他仿佛在用沉默告诉赵匡胤:我的国已亡,若再不能言心中之痛,与行尸走肉何异?

那一刻,赵匡胤明白了。他困住了他的人,却永远无法驯服他的灵魂。

那个灵魂属于江南的杏花春雨,属于金陵的玉楼瑶殿,永远不会真正属于这北方的汴京。他和他,一个用铁血铸就了现实的帝国,一个用词章守护着精神的故国,本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那短暂的、雪夜里的交汇,已是命运残酷的恩赐,也是最大的讽刺。

公元976年,那个烛影斧声的迷离之夜,宋太祖赵匡胤轰然崩逝。他最终未能护住那个他想护住的人,甚至未能理清自己对他那复杂难言的情感,是爱是恨,是怜是忮,或许,都是,也都不是。

而失去了他这最后一道,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屏障,李煜的结局已然注定。新帝赵光义再无忌惮。

在又一次遭受了毕生难忘的屈辱后,在又一个“小楼昨夜又东风”的不眠之夜,李煜将所有的故国之思、身世之悲,化作了那阕泣血的《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愁,是亡国之愁,是屈辱之愁,又何尝不是对那段纠缠不清、爱恨莫辨的往事的无尽哀悼?他知道,那个曾拥抱过他,也曾羞辱过他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这世间,再无人能懂他词中的悲欢,也再无人会因他的悲欢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除了,杀意。

牵机毒酒送至府邸时,李煜异常平静。他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他饮下那杯鸩酒,腹中如刀绞,身体蜷缩成弓。

在意识彻底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眼前浮现的,不是金陵的雕栏玉砌,不是小周后的泪眼,而是汴京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和那双凝视着他、充满了帝王不该有的挣扎与痛楚的眼睛。

“重光……冷……”

他最后无声地呢喃,不知是唤自己,还是唤那个早已逝去的、给他带来无尽痛苦却也留下一丝诡异温暖的人。

与此同时,在皇城深处,刚刚巩固了帝位的赵光义,正志得意满地翻阅着哥哥留下的奏章。在一本不起眼的、关于江南税赋的奏折背面,他无意间看到一行潦草的字迹,那笔触雄健,是兄长的亲笔,写的却是一句与军政毫无干系的词: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那是李煜的词。赵光义皱了皱眉,随手将奏折扔进火盆。

跳跃的火光,瞬间吞噬了那行字,也吞噬了那段隐秘而悲凉的情感,所有未能言说的爱恨,所有不合时宜的温存,都随着那缕青烟,消散在汴京永恒的风里。

只剩下,一轮冷月,照着北国的宫阙,也照着南方的故土,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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