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鲜榨橙汁的酸甜感，仿佛还残留在舌尖。与沈砚秋在公园门口的短暂分别，对方那句带着笑意的“下次门诊见，江医生”，也犹在耳边。
江淮之开车回到公寓，指纹解锁，进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冷白色的光线照亮了极简到近乎空旷的空间。灰白色调，家具寥寥，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整洁得像一个刚刚交付的样板间，缺乏人居住的气息。
他脱下外套，挂好，换鞋，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然而，程序内部，似乎有未知的病毒在悄然运行。
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但此刻，这些景象落入他眼中，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遥远，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意义。
那杯橙汁带来的短暂鲜活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沉重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迅速席卷了四肢百骸。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用理性来分析这种异常的生理和心理状态。
是今天门诊工作量超负荷？不，他提前结束了。
是睡眠不足导致神经功能紊乱？近期睡眠监测数据稳定。
是那杯橙汁含有未知过敏原？可能性极低。
分析路径一条条被排除。最终，一个他试图忽略、但始终潜伏在意识深处的诊断标签，浮了上来——抑郁症急性发作期。
他知道这个诊断。他精通其病理机制、神经递质变化、治疗方案。他能够冷静地向病人解释这一切，如同讲解一个普通的生理模型。
但当它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所有的理论都变得苍白无力。
理性开始褪色，一种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和自我厌弃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吞噬了一切。
他走到沙发边，没有开主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坐了下来。身体陷进柔软的皮质沙发里，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只有一种不断下坠的失重感。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今天的片段。
沈砚秋在阳光下弹吉他时，那纯粹而耀眼的笑容。
自己那句干巴巴的“完成度不错”。
沈砚秋学着他语气说话时，那狡黠而生动的表情。
以及，自己最终竟然接受了那杯橙汁，并且……没有感到排斥。
这些画面，在健康状态下或许只是寻常的社交碎片，但在此刻，却变成了尖锐的刺。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一个患有情感障碍、需要他治疗的病人，可以那样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如此鲜活的生命力？
为什么自己这个掌握着专业知识、理应处于“健康”和“稳定”状态的医生，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他那所谓的“理性”和“冷静”，在沈砚秋那种扑面而来的“感受”和“生命力”面前，是否只是一种苍白无力的、病态的防御机制？
一种深切的荒谬感和无价值感攫住了他。
他帮助别人处理情绪，自己却无法感受正常的情绪。
他分析别人的快乐，自己却与快乐绝缘。
他甚至无法对一个简单的、善意的邀请，给出一个符合社交期待的回应。
“路过”。
“完成度不错”。
这些刻板、贫瘠的语言，此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神经。他仿佛能看到沈砚秋在听到这些回答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讶异和努力理解的神情。
看，你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情感的残次品。
黑暗的潮水漫涌上来，淹没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钝痛。不是生理性的心绞痛，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窒息感。
他抬起手，用力按压着左胸腔的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那种内部的、空洞的痛楚，无法通过外部按压缓解分毫。
身体变得异常沉重，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耗费心力。同时，却又感到一种焦躁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 crawling，想要挣脱，却又无处可去。
他应该站起来，去吃药。他知道药放在哪里。氟西汀，或者必要时备用的劳拉西泮。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无力感覆盖。
吃了又怎样？暂时麻痹神经，让这糟糕的感受变得模糊？然后呢？明天太阳升起，他依旧要穿上白大褂，扮演那个冷静、可靠、无所不能的江医生。周而复始。
意义何在？
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逐渐变得粗重，却又刻意压抑着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试图用冥想或认知行为疗法中学习的技术来调整。但那些技术在此刻失效了。负面思维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意奔腾，将一切积极的、中立的念头践踏得粉碎。
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沈砚秋挥着手，朝他奔跑过来的样子。阳光，汗水，灿烂的笑容，飞扬的衣角……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而自己，却像一块永远无法被温暖的冰块，沉默地立在阴影里，甚至无法给予一个像样的回应。
这种极致的反差，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他。
江淮之将脸深深埋进手掌，肘关节支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防御性的姿态。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抑郁症发作时，连哭泣都往往是沉默的。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表达痛苦都变得奢侈的状态。
他就这样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那黑色的潮水将自己彻底淹没。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直到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城市的喧嚣归于沉寂。
那盆从医院带回来的绿萝，静静地放在客厅一角的边几上，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它无法言语，只是沉默地生长着，与他一同沉溺在这漫无边际的、冰冷的长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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