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中的刺（上）

陈远总说我的画里缺少一点“灵魂”。

那时我们会坐在他工作室的宽大沙发上，面前摆着两杯红酒，他的那杯总是摇晃得恰到好处。墙上挂着他的作品——那些被评论家誉为“直击心灵”的油画。而我，只是这座城市千万个挣扎中的小画手之一。

“林默，你的技巧无可挑剔，但就是太...安全了。”他会这样说着，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像是兄长般的鼓励，却让我的脊背僵硬。

那是五年前了。如今陈远的个展排到了明年，而我的最大成就是给一家少儿杂志画插图。

———

十月的一个雨天，我接到了陈远的电话。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依旧充满那种随意的自信。

“林默，有个事儿你肯定感兴趣。艺术学院仓库清出一批老画，有些状态很差，需要人做修复评估。我记得你以前选修过修复课，对吧？”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像极了某种抽象画。我几乎要拒绝，但陈远接着说：“报酬不错，而且——你能亲眼看到一些从未公开展出过的作品。说不定能给你些灵感。”

最后那句话刺痛了我。他永远是这样，一面指出我的不足，一面又给我希望，像个精明的慈善家。

“什么时候开始？”我问。

“明天上午十点。我跟负责人打过招呼了，直接报你的名字就行。”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自己狭小的画室里，四周堆满了未完成的作品。每一幅都精致而准确，却也都死气沉沉。陈远说得对，它们缺少某种东西，那种让画作呼吸的魔力。

艺术学院的仓库藏在一栋老建筑的地下室，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灰尘和潮湿混合的气味。负责人是个戴厚眼镜的老人，他递给我一张工作证和一副白色手套。

“大部分是六七十年代的学生作业，没什么价值。但有几幅是老教授遗留下来的，可能需要特别处理。”他指着远处一个用帆布盖着的区域，“先从那边开始吧。”

我花了整整一上午翻阅那些被遗忘的画作。大多确实如老人所说，只是习作或失败尝试。但当我掀开那片帆布时，一件奇特的物品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不是画，而是一个长方形的琥珀色透明块状物，大约半米高，三十厘米宽。更令人惊讶的是，琥珀内部封存着一根细长的刺——看起来像是玫瑰的刺，却被放大了数倍，仿佛某种现代雕塑。

我用手电筒照射它。琥珀内部纯净无比，没有任何气泡或杂质，那根刺悬浮在正中，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感。最奇特的是，刺的表面刻着微小的图案——仔细看时，我发现那是七个扭曲的人形，环绕着刺身，仿佛在攀爬或坠落。

“哦，那个啊，”老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据说是八十年代一个奥地利艺术家留下的实验作品。当时他们有个跨国交流项目。登记名是‘嫉妒的具象化’，但从来没展出过，说是技术部门认为展示方式有问题。”

“嫉妒的具象化？”我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名称。

老人耸耸肩，“艺术家的解释是，嫉妒就像一根封存在时光里的刺，看似静止，却永远存在。不过更奇怪的是它的材质——不是树脂，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合成材料，但异常稳定，几十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离开后，我继续端详这件作品。不知为何，它让我感到不安。那些雕刻的微小人物似乎在我眨眼时微微移动，但定睛一看又静止如初。

当我终于把注意力从琥珀上移开时，发现旁边堆着几幅油画。最上面那幅用棕色纸张包裹着，我小心地打开，倒吸一口气。

那是一幅自画像，作者显然是陈远——年轻些，但那双自信的眼睛一如既往。画中的他手持调色板，身后是一幅半完成的作品，风格鲜明，正是让他崭露头角的那种风格。但奇怪的是，签名不是陈远，而是另一个名字缩写“S.L.”，日期则是十五年前。

我从未听说陈远有过使用别名的时期。

正当我困惑时，仓库门开了，陈远本人走了进来。

“听说你在这里，顺路来看看——”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画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闪过某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不是惊讶，而是近乎恐慌的紧张。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从容。

“天哪，这幅老东西还在啊。”他笑着摇头，“我学生时代的习作，当时不好意思用真名，就随便编了个签名。真是尴尬的黑历史。”

他走过来，几乎是夺过了那幅画，随意地卷起来。“这种垃圾不该浪费你的时间。怎么样，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

我的目光移向那琥珀作品。陈远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脸色微微变化。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登记名是‘嫉妒的具象化’。”我说，“挺奇怪的作品，是不是？”

陈远没有接话，而是快步走上前，仔细打量着琥珀中的刺。他伸出手指，几乎要触摸到表面，又突然缩回。

“这东西...你最好不要碰。”他转身对我说，语气异常严肃，“有些当代艺术作品用了放射性颜料或有害化学物质。”

我点头答应，但内心疑窦丛生。陈远的态度太不自然了。

临走时，他带走了那幅自画像，并再次叮嘱我远离那件琥珀作品。“有些艺术品的危险是看不见的，林默。你总是太容易对事物着迷。”

这句话刺痛了我。因为他描述得准确无误——我对美好事物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尤其是那些我无法企及的艺术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