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坡地。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周峰就已经蹲在荒地边缘，粗糙的手指在板结的土块上比划着。这片坡地因碱气太重，被村里人嫌弃了多年，连最不挑地的野蒿都不愿在此扎根，只有些倔强的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峰深吸一口气，碱土特有的咸涩气味钻进鼻腔。他从腰间抽出柴刀，刀身在朦胧的晨光中泛着暗淡的光泽。他仔细挑选了三根还算结实的槐树枝，这些树枝歪歪扭扭的，像是被岁月压弯了腰。刀锋划过树枝表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的动作很熟练，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既削出了尖头，又不会伤到树枝的筋骨。

　　＂得让它们能扎进土里才行。＂他喃喃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用草绳捆绑支架时，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草绳是他前几日趁着露水未干时打的，柔韧得很。最后，他系上从河滩捡来的扁平石板，那石板边缘已经被流水磨得光滑，正好能做耙犁。

　　＂二哥，扶稳支架！＂周峰朝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荒地上传得很远。十岁的弟弟周岭小跑着过来，瘦小的身子在茅草丛中若隐若现。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顶住支架，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

　　周峰拉起草绳做的挽具，粗糙的麻绳立刻在他肩头勒出深痕。他弓起身子，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耕牛。＂三妹，跟着撒草木灰！＂他朝正在地头忙碌的小妹周雨喊道。

　　石耙开始犁过板结的土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啃咬声，像是大地在呻吟。每道新翻的土沟里，都落下周雨扬起的灰黑色烟尘——这是昨夜烧荒时特意留的宝贝。小姑娘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撒着灰，生怕浪费了一丁点。她的脸颊被晨雾打湿，几缕碎发黏在额前，显得格外认真。

　　＂哥，这土硬得像石头。＂周岭喘着粗气说道，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周峰停下脚步，抹了把汗：＂硬土才好呢，说明底下还没被碱气祸害透。＂他注意到弟弟通红的小脸，心里一软，＂累了就歇会儿，哥一个人也能拉。＂

　　＂不累！＂周岭立刻挺直了腰板，缺了门牙的嘴咧开一个倔强的笑容。

　　日头渐渐爬上了树梢，雾气散尽，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这片荒地上。周峰摊开手掌给弟妹看，虎口处磨出的水泡已经破了皮，连着血丝，在碱土里一腌，就像撒了盐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却笑着指向翻开的土层：＂瞧见没？灰盖住白碱，好比给地铺了层棉被。＂

　　周雨突然扔下装灰的簸箕，像只小鹿般跑向地头的老槐树。她踮起脚尖，费力地扯下几片嫩树皮，树皮断裂处立刻渗出清凉的黏液。

　　＂哥，把手伸过来。＂小姑娘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周峰蹲下身，任由妹妹用那双小手仔细地将树皮敷在他的伤口上。树皮的凉意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他望着妹妹专注的神情，心头涌起一阵暖流。

　　＂谢谢三妹。＂他轻声说，用没受伤的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第二趟犁地开始了。这次周峰调整了绳结的角度，让石耙能刮开更深的土层。他的肩膀已经被麻绳磨得通红，每走一步都像是扛着千斤重担。但他咬紧牙关，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瞬间就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当犁尖带出些暗褐色的湿土时，周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撮土，在指尖细细揉搓。泥土带着微凉的湿意，散发出久违的肥沃气息。

　　＂成了！底下还藏着肥土呢！＂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周岭和周雨立刻围了过来，三颗小脑袋凑在一起，盯着哥哥手中的泥土看个不停。

　　＂真的吗？让我摸摸！＂周雨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撮珍贵的湿土。

　　三个孩子轮流拉犁，挽绳在各自肩头留下深浅不一的红印，像是给这片荒地盖下的契书。周岭个子矮，拉犁时整个身子几乎要贴到地上，但他始终不肯喊累。周雨则是在哥哥们休息时，细心地用树枝把较大的土块敲碎。

　　歇晌时分，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周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精心挑选的豆种。他按照残页上的法子，用草木灰仔细拌了豆种。那本残页是祖父留下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但他一直当宝贝似的收着。

　　＂哥，你看！＂周雨突然指着老槐树杈叫道，声音里满是惊喜，＂麻雀真来歇脚了！＂

　　果然，有几只麻雀正在他们留出的空地边缘跳跃，时不时低头啄食着什么。周岭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等豆苗长起来，给它们留一垄当粮仓。＂

　　周峰望着跳跃的麻雀，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小鸟的到来，仿佛是对他们劳作的一种认可。他想起祖父说过，鸟儿最是机灵，它们知道哪里会有收成。

　　＂好，就依三弟说的，给它们留一垄。＂周峰笑着说道，继续拌着手里的豆种。豆粒在草木灰中翻滚，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下午的劳作更加艰辛。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碱土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周峰的草鞋已经磨破了底，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碎石硌脚。但他浑然不觉疼痛，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下种的节奏上。

　　＂哥，让我来撒种吧。＂周雨仰着小脸请求道。周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装豆种的小簸箕递给了妹妹。他仔细叮嘱：＂要撒得均匀些，就像娘撒葱花那样。＂

　　小姑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小手有模有样地扬起豆种。豆粒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均匀地落在新翻的土沟里。周岭跟在后面，用脚轻轻把土盖上，动作虽然稚嫩，却格外认真。

　　夕阳开始西斜，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荒地在他们的劳作下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本板结的土块被翻松，整齐的田垄一直延伸到老槐树下。最后一捧豆种撒完时，周雨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

　　周峰把磨破的草鞋脱在田埂上，赤脚踩进新翻的泥土。凉意顺着脚底爬上来，驱散了一天的疲惫。他望着这片被他们赋予新生的土地，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地气接上人气，荒地就活了。

　　晚风轻轻拂过，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回应他的思绪。周峰弯腰捧起一把泥土，深深吸了口气。这泥土里已经没有了刺鼻的碱味，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哥，豆子什么时候能发芽？＂周岭仰着头问，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周峰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轻声说：＂等下一场雨来的时候。＂

　　暮色渐浓，三个孩子收拾好工具，踏着星光往家走。周峰回头望了一眼，整片坡地静静地躺在月光下，像是睡着了的孩子，正在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麻绳在肩头留下的红印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条路还很长，但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荒地已经不再是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