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回到空无一人的学生会办公室，窗外已是浓稠的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撒了一把碎钻。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几份无关紧要的报表，试图将画室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松节油气味和邓佳鑫那双泛红的眼睛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规律，冰冷，如同他试图重新建立的内心秩序。
他为什么要插手？
这个问题像一只恼人的飞蛾，在他理智的边界扑棱。他明明最擅长也最习惯于冷眼旁观。邓佳鑫的痛苦与否，与他何干？那幅画是沉沦还是新生，又关他什么事？
“麻烦。”他低声自语，像是给自己一个警告。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闪烁的数字和图表上，将那个单薄倔强的身影，连同那幅被强行添上“裂痕”的画，一起打包，试图扔进记忆的回收站。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当时钟指向十一点，左航合上电脑，准备离开。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间，一种莫名的心悸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不是生理上的，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源于他多年来在父母无休止争吵中练就的、对潜在“麻烦”的敏锐嗅觉。
他的脚步顿住，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通往顶层画室的方向。
邓佳鑫……还在那里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记得邓佳鑫离开会议室时那强撑的平静，记得他在画室里背对着门口时那单薄而紧绷的背影，更记得自己最后那句近乎冷酷的“指令”。
以邓佳鑫那种近乎偏执的要强性格，他很可能会通宵达旦地去修改那幅画，直到达到那个模糊的、“不能绝望”的标准。
而一个情绪不稳定、可能还在服用精神类药物的人，在深夜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里独自待着……
左航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几乎能想象出那种场景：惨白的灯光，浓重的颜料气味，一个被自己的黑暗和别人的期望同时挤压着的、濒临极限的灵魂。
“该死。”他低咒一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走向通往顶层的楼梯。他的步伐比来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画室的门依旧虚掩着，和他离开时一样。里面透出的灯光比刚才更弱了些，只有那盏射灯还亮着。
他推开门。
首先闯入视线的，是画架上那幅已经截然不同的画。
深蓝与墨绿的背景依旧沉郁，但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仿佛有了层次和流动感，像是暗夜里涌动的深海。那只挣扎的飞鸟依旧轮廓清晰，但收拢的翅膀边缘，被极其精细地染上了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边，仿佛在汲取着从上方裂隙中透下的微光。裂痕不再是左航留下的那几道生硬笔触，而是被邓佳鑫用更细腻的手法融合、延展，变成了画面自然的一部分，光从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漏下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
整幅画依旧笼罩在一种低气压的氛围中，但确实，不再绝望。那是一种在沉重中喘息，在束缚中寻求突破的张力。
左航的目光只在那幅堪称惊艳的画作上停留了一秒，便急速下移。
邓佳鑫没有坐在画架前。
他蜷缩在画架旁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双眼紧闭，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深蓝色颜料，那个向日葵杯子倒在他脚边，杯里的水洒了一地，润湿了他浅色的裤脚。
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易碎的壳子。
左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他几步跨过去，蹲下身，伸手探向邓佳鑫的颈侧。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脉搏在一下下跳动，虽然有些快，但还算有力。
左航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一瞬。还好，只是晕倒了。
“邓佳鑫？”他拍了拍对方的脸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低沉和急促。
邓佳鑫毫无反应，只有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困在噩梦里无法挣脱。
左航的视线扫过他苍白的唇色和眼下的青黑，目光最终落在他垂落的右手手腕上——那块创可贴不知何时已经松脱了一半，露出了底下几道已经结痂的、细细的粉色疤痕。
果然。
左航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像是结了冰的湖面。那些疤痕很旧，不是新的。但这并不能让他感到丝毫轻松。
他不再犹豫，伸手穿过邓佳鑫的膝弯和后背，试图将他打横抱起。入手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轻，那具身体在他臂弯里软绵绵的，带着一种不设防的依赖感，让左航的手臂肌肉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很少与人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这种陌生的、带着温度和人重量的触感，让他极度不适。
但他没有松开。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邓佳鑫更稳地抱在怀里，然后站起身，快步向画室外走去。
怀里的重量很轻，却又仿佛有千钧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臂上，也压在他的某种认知上。邓佳鑫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着一点潮湿的、脆弱的气息。
左航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目不斜视地走下楼梯，穿过空旷寂静的走廊，每一步都迈得又快又稳。怀里的这个人，不再是之前那个戴着完美面具、让他感到麻烦和想要远离的“优等生”，而是一个真实的、会痛苦、会崩溃、会晕倒的，需要帮助的个体。
这种认知的转变，让他心里某种坚固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产生裂痕。
他抱着邓佳鑫，径直走向校医室。夜晚的校园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他的脚步声。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交叠在一起。
走到校医室门口，左航用脚轻轻踢了踢门。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值班的校医披着外套打开了门，看到左航和他怀里不省人事的邓佳鑫，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校医连忙让开身。
“晕倒了，在画室。”左航言简意赅，将邓佳鑫小心地放在里面的病床上，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轻柔。
校医上前检查，翻看邓佳鑫的眼皮，测量脉搏和血压。
“疲劳过度，加上可能有点低血糖。”校医初步判断，一边准备葡萄糖注射液，“让他躺会儿，补充点糖分，观察一下。同学，你……”
校医看向左航，似乎想问他是否留下。
左航站在病床边，看着邓佳鑫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即使昏迷中也微微蹙着的眉头。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松脱的创可贴下的旧痕。
“我等他醒。”左航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了下来，背脊挺直，如同沉默的守卫。
校医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去准备药剂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消毒水淡淡的气味。左航看着邓佳鑫安静的睡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阳光开朗的少年，内里承载着多么沉重的负担。而那副完美的面具，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才能维持。
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邓佳鑫，而是将他那只沾着颜料、创可贴松脱的右手，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放回了被子里，掩盖住了那些旧日的伤痕。
做完这个细微的动作，他收回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今晚，他注定要在这里，等待一个麻烦的苏醒。
而这个麻烦的重量，似乎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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