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室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邓佳鑫脸上，让他本就缺乏血色的皮肤看起来几乎透明。葡萄糖溶液通过细小的塑料管，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汇入他手背的静脉，像是某种生命的补给，也像是时间流逝的刻度。
左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背脊挺直，如同雕塑。他没有看邓佳鑫，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无星的夜空，仿佛在研究那片虚无。校医在给邓佳鑫挂上水后，嘱咐了几句便回到了隔壁的值班室，留下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只有两人清浅交织的呼吸声，和点滴液落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嘤咛。
左航的目光瞬间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邓佳鑫脸上。
邓佳鑫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是挣扎着要摆脱某种沉重的束缚，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带着初醒的迷茫和虚弱，雾蒙蒙的，找不到焦点。他下意识地想动，却被手背上的针头和身体的无力感限制住。
他的视线茫然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了几秒，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点点、带着迟疑地，转向了床边。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坐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的左航时，那茫然的雾气瞬间被震惊和慌乱所驱散。他瞳孔微缩，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坐起来，却又因为眩晕而重重地跌回枕头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别动。”左航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
邓佳鑫僵住了，躺在那里，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看了看左航，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输液针，再环顾了一下这间陌生的校医室，记忆如同潮水般缓慢回涌——画室，修改的画，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以及最后席卷而来的、无法抗拒的黑暗……
然后，是现在。左航在这里。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无措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左航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他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他端着水杯走回床边，却没有直接递给邓佳鑫，而是放在了床头柜上， within reach but not too close。
“喝点水。”他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关怀，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邓佳鑫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胀，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他挣扎着，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肘勉强撑起一点身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去拿那个水杯。
指尖碰到微凉的杯壁，他却差点没能拿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适时地伸过来，稳住了杯子底部。左航的手很凉，如同他这个人。那短暂的肌肤相触，让邓佳鑫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左航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杯子往他面前又递了递，确保他能拿到，然后便收回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恢复了之前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扶持从未发生。
邓佳鑫垂下眼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双手捧住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不同于左航惯常的、带有压迫感的冷漠，也不同于邓佳鑫平日里用笑语填充的空白。这是一种……暴露了彼此某些真实面目的、无处遁形的沉默。
最终还是邓佳鑫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送我来的？”
“嗯。”左航的回答吝啬得只有一个音节。
“……谢谢。”这两个字说得极其艰难，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他并不想道谢，尤其是在左航面前，尤其是在这种他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这让他感觉自己欠下了什么。
“不用。”左航的回应依旧平淡，“只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邓佳鑫的心上。果然，在他眼里，自己始终只是个麻烦。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完整的苦笑都做不出来。
“画……”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左航，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和不安，“那幅画……”
“完成了。”左航打断他，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在你晕倒之前。”
邓佳鑫怔住了。完成了？在他意识模糊之前，他确实感觉……画完了？那种倾尽所有、将内心最隐秘角落都掏空后的虚脱感，原来不是错觉。
“我……改了。”他喃喃道，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按你说的……改了。”
左航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此刻褪去所有伪装、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不确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看到了。”
三个字，没有任何评价。没有说“很好”，也没有说“不够”。只是“看到了”。
但这对于邓佳鑫来说，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安定感。左航没有因为他晕倒而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同情或怜悯，也没有对他的画作指手画脚，他只是“看到了”。这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态度，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脆弱没有被过度解读，没有被廉价消费。
他重新低下头，捧着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继续喝水，不再说话。
点滴瓶里的液体在缓慢下降。夜更深了。
左航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或者说，像一个监视者。他没有玩手机，没有看书，甚至没有闭目养神。他只是那样坐着，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偶尔，会极其短暂地扫过邓佳鑫苍白的侧脸，和他手背上那根细小的输液管。
邓佳鑫一开始极度不自在，被左航这样“看守”着，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观察的标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他靠在枕头上，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拉高了他滑落的被子，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克制的不经意。他还感觉到，那只冰凉的手，似乎极其短暂地、试探性地碰了碰他输液那只手的手背，仿佛在确认温度。
是幻觉吗？
他没有力气去深究，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陷入了无梦的沉睡。
当他再次恢复清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点滴不知何时已经打完，针头也被取掉了，只在手背上留下一个细小的针孔和一小块医用胶布。
校医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左航坐过的那张椅子空荡荡的，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他昏迷中产生的一场荒诞的梦境。
他撑着坐起身，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有那种随时会晕倒的漂浮感。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除了他昨晚用过的水杯，还多了一盒未开封的牛奶和一个三明治，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便签纸。
邓佳鑫伸出手，拿起那张便签。纸张是普通的横线纸，上面的字迹却让他心头一跳——是左航的字，锋利，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便签上只有一行字，言简意赅，如同他本人：
“艺术节终稿已提交。今天请假休息。”
没有署名，没有问候，只有一句近乎命令的告知。
邓佳鑫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左航替他提交了画稿。左航让他请假休息。
他替他做了决定，用一种不容反驳的方式。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是恼怒，是无奈，但深处，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妥善安置后的松懈。
他不用再强撑着去面对白天的喧嚣和人群，不用再费力维持那副阳光的面具，至少今天不用。
这是左航的“体贴”吗？不，邓佳鑫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更像是一种基于效率的考量，一个学生会主席对“麻烦”下属的最优处理方案。
他放下便签，拿起那盒牛奶。牛奶是温的，显然是刚买来不久。
所以，左航离开并没有多久。
邓佳鑫撕开吸管包装，插进盒子里，慢慢地吸着温热的牛奶。甜腻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带着一种朴实的安抚力量。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和左航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昨夜那片寂静的守候与这张冰冷的便签之间，已经悄然改变了。
一种更复杂，更难以定义的关系，正在那片无人窥见的裂痕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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