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回响

请假一天的代价，比邓佳鑫预想的更为汹涌。

当他第二天早上踏入校门时，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那些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

“听说了吗？邓部长前天晚上在画室晕倒了……”

“是左主席送他去校医室的！”

“真的假的？他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是不是艺术节压力太大了？看他平时挺开朗的啊……”

“画室晕倒……不会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吧？”

那些议论并非全然恶意，更多的是好奇与探究，但每一道目光，每一句低语，都像细小的针尖，戳刺着他试图重新构筑起来的保护层。他努力挺直背脊，脸上挂起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对投向他的目光报以温和的点头，仿佛一切如常，仿佛前晚那个在校医室脆弱昏迷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他自己知道，维持这个笑容，需要耗费比平时多几倍的气力。左航替他请假，客观上让他得到了休息，却也将他短暂地推到了舆论的中心。他讨厌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放大镜下的瑕疵品。

走进教学楼，这种被注视感更加强烈。尤其是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他几乎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躲进相对安全的教室角落。

就在他即将转过走廊拐角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恰好从另一侧走来。

是左航。

他依旧是那副样子，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怀里抱着几本书，神情淡漠，目不斜视，周身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他似乎完全不受周围窃窃私语的影响，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两人的脚步同时顿住，在走廊中央不期而遇。

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周围那些细微的议论声也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地聚焦在他们身上，期待着能捕捉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互动。

邓佳鑫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看着左航，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没有询问，没有关切，甚至连一丝因为昨晚共处而产生的微妙变化都没有。

就好像，昨夜校医室里那个沉默的守夜人，那个留下牛奶和便签的人，只是他昏迷中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细微的恼怒，悄然爬上邓佳鑫的心头。他凭什么能如此置身事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主动开口，声音清朗，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都听清楚：“左主席，早上好。昨天谢谢你送我去校医室，还有……帮我提交画稿。”

他刻意说得很大声，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坦然，试图将这场意外的交集，定性为纯粹的同学互助和工作交接。

左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内里的紧绷。然后，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问候，语气平淡无波：“嗯。身体好了？”

公事公办的语气，听不出丝毫个人色彩。

“好了，小问题而已，低血糖，老毛病了。”邓佳鑫笑着耸耸肩，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会影响后续工作的，主席放心。”

他急于划清界限，急于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他邓佳鑫依旧是那个阳光开朗、能力出众的宣传部部长，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关注和同情。

左航看着他，没有立刻接话。那短暂的沉默，让邓佳鑫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僵住。

就在他以为左航会就这样结束对话，擦肩而过时，左航却忽然往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的动作并不突兀，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左航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的‘色彩小样’，反响不错。”

他说的，是那幅最终定稿的、在沉郁中透出微光的画。

邓佳鑫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他没想到左航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场合，提起那幅画。这不是公事，这触及到了他们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关于“真实”的秘密地带。

左航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用那种平淡却笃定的语气说道：“陈老师（艺术组组长）很欣赏，认为突破了以往校园活动的审美框架，有深度。”

他是在……肯定他？用这种近乎隐秘的方式？

邓佳鑫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左航这是在干什么？在众人面前维护他“优秀部长”的形象？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没等他想明白，左航已经直起身，恢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声音也恢复了平时的音量，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既然身体没问题，下午放学后，宣传部开会，讨论艺术节各班级节目初审的具体流程。”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邓佳鑫一眼，抱着书本，迈着沉稳的步伐，与他擦肩而过，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耳语的交流，从未发生。

邓佳鑫站在原地，看着左航挺括冷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左航最后那句话，表面上是在分派任务，实际上，却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将他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用工作来冲淡那些围绕着他的不必要的猜测和关注。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替他解围吗？

这个认知让邓佳鑫心里五味杂陈。他讨厌被同情，讨厌被特殊对待，但左航这种冰冷的、近乎程序化的“维护”，却奇异地没有激起他的反感。反而……让他感觉到一种被理解的微妙震颤。

左航看穿了他的伪装，知道他在意什么，害怕什么，然后，用最不留痕迹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可以继续戴着面具、体面走下去的台阶。

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因为左航这番“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也失去了继续挖掘的兴趣，渐渐散去。

邓佳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背上那个已经不太明显的针孔。

左航这个人，真是……矛盾得可怕。

他一边用最冷酷的语言撕开你的伤口，一边又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替你挡开外界的风雨。

他到底想干什么？

邓佳鑫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他和左航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因为昨夜和今晨的这两次交集，被拉扯得更紧，也更复杂了。

他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挂上完美的微笑，向着教室走去。

只是这一次，那笑容底下，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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