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初审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学生会办公室几乎成了左航和邓佳鑫的第二个据点。无数细节需要敲定，流程需要核对，各部门之间的协作需要沟通。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长。
令人意外的是，这种高密度的接触并没有引发预想中的冲突或尴尬。相反，一种奇异的、高效的默契正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邓佳鑫发现，只要他拿出专业的态度，将分内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左航便不会过多干涉，甚至会在他需要其他部门配合时，用他学生会主席的权威，简洁有力地扫清障碍。而左航也意识到，邓佳鑫并非只有一副完美的社交面具，在工作的具体执行上，他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甚至能提前预判到一些左航自己都忽略的潜在问题。
此刻，已是晚上八点多。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邓佳鑫正对着电脑屏幕，仔细核对最终版的节目流程表，指尖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左航则坐在他对面，审阅着宣传部刚送来的、根据他那幅“裂痕之光”主视觉图衍生的系列宣传物料小样。
空气中只有键盘敲击、纸张翻动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没有不必要的寒暄，也没有刻意营造的和谐，只有一种沉浸在各自任务中的专注。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左航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姓名、却归属地明确的号码。他的目光在接触到那个号码的瞬间，骤然冷却，如同瞬间凝结的寒冰。他没有立刻去接，任由手机在桌面上固执地震动着，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鼓点。
那震动声持续了十几秒，终于停了。但办公室里的空气，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温度，变得凝滞而沉重。
邓佳鑫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左航。只见他依旧维持着看文件的姿势，下颌线却绷得极紧，握着纸张边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比平日里纯粹的冷漠更甚，带着一种隐忍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戾气。
邓佳鑫的心微微揪紧。他认得那种表情。那是一种被触及到底线，却又不得不强行忍耐的、近乎屈辱的愤怒。和他偶尔在镜子里看到的，努力维持笑容却感觉肌肉快要抽搐时的自己，有种诡异的相似。
他不知道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也不知道具体缘由，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左航周身弥漫开的那种……无声的崩塌感。仿佛他平日里那坚不可摧的冰冷外壳，被这个电话敲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不堪重负的内里。
左航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大，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邓佳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点了烟，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僵硬的背影。
邓佳鑫看着他站在那里的身影，那挺直的脊背此刻却透出一种孤绝的脆弱。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校医室，左航也是这么沉默地守着，像一尊冰冷的雕像。而此刻，这尊雕像仿佛从内部产生了裂痕。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不是同情，也不是好奇，而是一种……类似于“共犯”般的微妙情绪。他们都戴着面具，都在各自的深渊边缘行走。他见过左航的不堪（画室的失控），左航也见过他的狼狈（校医室的昏迷）。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那些伪装似乎暂时失去了意义。
他放下手中的鼠标，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然后，他走到左航身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将水杯放在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叩”的一声。
左航抽烟的动作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抽烟……对身体不好。”邓佳鑫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没有说“别抽了”，也没有问“你怎么了”，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递上了一杯水。这是一种极其克制，甚至有些笨拙的……表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完全超出了他们之间“工作伙伴”的界限。但他就是做了。
左航沉默着，夹着烟的手指悬在半空。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将烟摁灭在窗台上那个临时充当烟灰缸的废弃瓶盖里。然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台那杯水上，又抬起，看向邓佳鑫。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许多邓佳鑫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愤怒，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后的审视。但那层坚冰，似乎因为这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而融化了一角。
他没有去拿那杯水，只是看着邓佳鑫，声音因为刚才抽烟而带着一点沙哑：“流程核对完了？”
他避开了所有关于情绪和电话的话题，直接将对话拉回了安全的公事领域。
邓佳鑫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他点了点头：“嗯，基本没问题了，有几个时间点需要再跟主持人团队确认一下。”
“明天上午我跟他们开会。”左航走回办公桌，拿起自己的东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站在窗边散发低气压的人只是邓佳鑫的错觉，“不早了，回去吧。”
他率先向门口走去。
邓佳鑫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台上那杯一动未动、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水，默默地走过去，拿起杯子，将水倒进了水池。
当他收拾好东西，关掉办公室的灯，锁好门，走到教学楼外时，发现左航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路灯下，似乎……在等他。
夜风微凉，吹动着他的衣角。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减弱了他周身的冷硬。
邓佳鑫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如既往地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充满隔阂与试探，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共享了某种秘密后的平静。
快到校门口时，左航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幅画，”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被选送参加下个月的市中学生艺术联展了。”
邓佳鑫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左航没有看他，目光看着前方，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柔和：“陈老师推荐的。组委会认为，很有力量。”
很有力量……
邓佳鑫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的画，他那幅在痛苦和挣扎中诞生，几乎被他自我毁灭，又被左航强行撕开一道口子的画……被认可了？不是因为它的“阳光”，而是因为它的“力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左航这时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副震惊到几乎傻掉的样子，眼神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
“走了。”他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径直走向校门外等待他的私家车。
邓佳鑫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左航上车，离开，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街角，他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夜风吹拂着他微微发烫的脸颊。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正有力地、欢快地跳动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那不是喜悦，不是骄傲，而是一种……被“看见”了的，真实的震颤。
而带给他这种震颤的人，是左航。
那个冷漠的，尖锐的，看穿他所有伪装的，却又在他最狼狈时伸出援手，在他绝望时强行塞给他一丝微光，在他维持体面时不动声色替他解围，此刻又轻描淡写地给了他最大肯定的——左航。
共犯的错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
他和他，好像真的成了共享着同一个秘密，在各自的黑暗里，笨拙地、沉默地，试图给予对方一点微弱支撑的……同类。
邓佳鑫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小块。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今夜无星，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丝，从裂缝中透出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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