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洼的夏天像一块被太阳舔化的牛皮糖,黏在皮肤上,揭下来就是一层皮。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叶子早被孩子们撸得精光,只剩下一身青疙瘩,像老光棍的肋骨。树底下,七岁的牛铁蛋端着一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里漂着三粒米,像三只将死未死的白蛾子。他把碗沿抵在鼻尖上,吸溜一声,米没上来,鼻涕先下来了,啪嗒,落在碗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铁蛋,你又在给自己加菜?”
说话的是牛喜枝,铁蛋的孪生姐姐,比他早出生一炷香,却像早活了一辈子。喜枝瘦,瘦得脖子是一根筷,挑着一颗脑袋,脑袋上扎两根枯黄的辫子,像晒干的狗尾巴草。她蹲在地上,用一根柴棍扒拉蚂蚁,把蚂蚁的队伍搅成一锅粥,再看着它们驮着比自己还大的绿虫子,像看一场不要钱的戏。
铁蛋不理她,伸舌头把鼻涕卷回去,咸滋滋的,像去年偷喝爹的散白酒,辣完就苦。
“姐,咱妈说今晚有糖。”
“咱妈还说咱爸能活到一百岁呢。”喜枝把柴棍一扔,棍子滚到铁蛋脚边,像一条死蛇,“爸的肺都咳成筛子了,一口气下去,能漏半袋烟。”
铁蛋低头,看见碗底映出自己的脸,扁扁的,像被门缝夹过的饺子。他忽然想哭,可哭也得费盐,于是把眼泪咽回去,咸得嗓子生疼。
傍晚,糖真的来了。
牛寡妇拎着一条“丰收牌”红糖,脚踩一双男士胶鞋,鞋帮裂了嘴,像在吃她的脚踝。她进门的时候,爹正蹲在门槛上咯血,一口一口,吐在鸡食盆里,鸡们扑棱着翅膀抢,以为是什么新鲜吃食。
“牛哥,厂里发的。”寡妇把糖往桌上一放,桌子瘸腿,糖袋滑下来,啪,落在爹脚背。爹抬头,嘴角挂着一线红,像偷吃了胭脂。
“给孩子的,别客气。”寡妇笑,笑得眼角挤出两道褶,褶里夹着夕阳,像两枚锈钉子。
爹用袖子擦嘴,袖子立刻开出一片暗色的花。他冲屋里喊:“喜枝,铁蛋,出来谢你婶儿。”
两个孩子像被线拽着的木偶,噔噔噔跑出来。铁蛋先伸手,被喜枝在后腰掐了一把,疼得他嗷一嗓子,手缩回去,像被烫熟的虾米。
“真乖。”寡妇摸摸铁蛋的头,摸下一掌头皮屑,她随手弹掉,像弹掉一只虱子,“吃了糖,长高高,长大娶媳妇。”
铁蛋咧嘴笑,露出两颗大门牙,牙缝宽得能塞过一枚硬币。喜枝也笑,笑得像用剪刀剪出来的,嘴角在抖,眼睛没动。
夜里,糖被锁进橱柜。
橱柜是爹的爹的爹打的,榆木,沉得像一口小棺材。锁是铜的,绿锈斑斑,像长了一脸麻子。爹把钥匙挂在自己裤腰上,走路哗啦哗啦,像押解犯人的狱卒。
铁蛋睡不着,躺在炕东头,数爹的呼噜,一声长,两声短,像暗号。喜枝躺炕西头,睁着眼看房梁,梁上悬着一根绳,绳上挂着去年剩下的咸鸭,鸭头朝下,空眼眶里塞满黑夜。
“姐,你吃过糖吗?”铁蛋小声问。
“吃过。”喜枝答得也快,“前年,村东口唱大戏,我捡了一块,黏着土,我嚼了,嚼得牙都松了,甜味没到嗓子眼就完了。”
“啥味?”
“像……像妈的手。”
妈的手,铁蛋早忘了。妈是生他们时走的,走得干净利落,像从一张纸上撕下自己的名。爹说妈是菩萨,回天上过好日子去了。铁蛋问天上有没有糖,爹说菩萨不吃糖,菩萨吃供,供就是馒头,馒头里夹的是眼泪。
第二天,鸡叫头遍,铁蛋就醒了。他光着脚溜到爹床前,爹的鼾声停了,嘴张着,像一只干涸的井。钥匙在裤腰上,铁蛋伸手,指尖刚碰到铜环,爹突然咳嗽,一声比一声高,像要把肺咳出来。铁蛋吓得蹲在地上,半天不敢动。等咳声平息,他才发现自己尿了,热流顺着腿内侧往下爬,像一条听话的小蛇。
他回到炕上,喜枝侧身冲墙,肩膀一抖一抖。铁蛋以为她在哭,凑过去,却听见她在笑,笑得极轻,像用针尖挑棉花。
“你笑啥?”
“我笑你胆子只有芝麻大。”
“你咋知道?”
“你尿骚味把蚊子都熏跑了。”
铁蛋臊得把脸埋进枕头,枕头里飞出两只蛾子,扑棱棱撞窗纸,撞得“咚咚”响,像有人在窗外敲命运的门。
糖最终没吃到。
晌午,橱柜被撬,锁头完好,糖却没了,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糖纸,被叠成小船,漂在腌菜缸里。爹蹲在缸前,用一根火钩把小船捞出来,糖纸滴水,像哭花的脸。
“谁干的?”爹问,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空气。
铁蛋看喜枝,喜枝看铁蛋,两人一起摇头,摇得同步,像一对拨浪鼓。
爹没再打孩子。打孩子费力气,他连呼吸都得省着用。他只是把糖纸展开,铺平,用吐沫黏在墙上,黏成一只褐色的蝴蝶。然后他对蝴蝶说:“吃吧,吃完就飞走,别回头。”
夜里,铁蛋梦见自己变成那只蝴蝶,翅膀是甜的,飞一寸,掉一撮糖霜,飞到河中央,翅膀没了,一头栽进水里,水立刻变成红糖,他淹死在甜味里,却怎么也尝不到甜。
醒来时,喜枝正用指甲掐他耳垂。
“别出声。”她用气音说,“跟我走。”
铁蛋稀里糊涂被拽下炕,脚底板踩到一只蟑螂,噗嗤一声,像踩爆一颗小葡萄。
月光很亮,照得院子像铺了一层盐。姐弟俩踮着脚,走到枣树下。喜枝从兜里掏出半块东西,拇指大,黑乎乎的,像风干的羊粪蛋。
“糖?”铁蛋眼一亮。
“嗯,我偷的。”喜枝把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给铁蛋,“含嘴里,别嚼,嚼就没了。”
铁蛋把糖放进嘴,甜味像一根针,从舌尖扎到心窝,他哆嗦了一下,眼泪差点下来。
“姐,你哪来的?”
“橱柜底下有缝,我拿铁丝钩的,钩了一晚上,才钩出这么点。”
铁蛋含含糊糊地说:“爹知道了,会打死你。”
喜枝耸肩,“打死我,也是我先甜过。”
他们蹲在树下,像两只小兽,糖在嘴里化得慢,像故意拖延一场离别。
忽然,铁蛋把糖吐出来,递到喜枝嘴边:“你吃我的,咱俩换。”
喜枝咬了一小口,又把糖推回去:“行了,别矫情,再推就化了。”
糖最终化成一滩黏水,顺着他们的喉咙爬进肚子,像一条甜的小蛇,蛇游过的地方,留下永久的窟窿。
第二天,爹死了。
死得悄无声息,像一盏油灯熬干了油。人们发现他时,他趴在糖纸蝴蝶下面,手指向前,像指一条不归路。
葬礼极简,一口薄皮棺材,四个杠夫,一路走一路歇,棺材里发出咚咚声,像爹在敲板壁,喊他们慢点。
铁蛋和喜枝披麻戴孝,跪在路边,往火盆里扔纸钱。纸钱飞起来,像一只只白蝴蝶,被风撕碎,又落回他们头上,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夜里,喜枝对铁蛋说:“咱没爹了,也没糖了,但还有蚂蚁。”
她指指墙角,那里黑压压一队蚂蚁,正搬运一粒死去的米。
“咱以后学它们,捡别人不要的,也能活。”
铁蛋点头,点着点着,眼泪掉下来,砸死三只蚂蚁。
爹死后第三个月,家里断盐。
没盐,人就像没魂,吃啥都淡得像嚼纸。喜枝去代销社赊,代销社的黑板写着:概不赊欠。她站在柜台前,用一根手指在“欠”字上描了一遍又一遍,描得指尖发白。
“小丫头,再不回家,我把你卖了换盐。”掌柜的笑,笑得牙床暴露,像掀开的棺材盖。
喜枝回家,把橱柜腿拆下来,里面竟滚出几粒盐,像几颗小牙齿。她把盐刮进锅,锅里煮的是榆树皮,黏糊糊的,像一锅浓痰。
铁蛋吃了三碗,吃到肚子鼓成一面小锣,一敲当当响。
“姐,咱没爹,也没糖,还没盐,咱还有啥?”
“还有井。”
井是爹在世时打的,打了一年,打出一口干眼。爹说井没水,但有风,风能把人吹干,也能把人吹醒。
喜枝把铁蛋领到井边,井口像一张圆嘴,等着吃人。
“跳下去。”她说。
铁蛋腿抖:“姐,我怕。”
“怕就闭眼,我在后面陪你。”
姐弟俩手拉手,像两片枯叶,飘进井里。
井不深,底部铺着碎砖,砖缝里渗出水,水里有月亮,月亮被划成好几瓣,像摔碎的糖。
他们蹲着,用舌头舔砖,舔得舌头出血,血是咸的,比盐还咸。
“姐,月亮是甜的吗?”
“月亮是苦的,苦完就咸,咸完就甜,甜完还得苦。”
他们在井底睡了一宿,醒来时,井口围满了人,像看两只掉进陷阱的小兽。
人们用绳子把他们拎上去,拎到一半,喜枝突然笑,笑得像风吹破纸:“别费劲,我们自己会长翅膀。”
众人面面相觑,像听一句不吉利的咒。
那天之后,牛家洼流传一个说法:牛家的两个孩子,是井里爬出来的精,舌头带毒,谁惹谁倒霉。
于是,再没人给他们活干,也没人卖给他们盐,连蚂蚁见了他们都绕道走。
第四个月,喜枝决定走。
她把铁蛋带到枣树下,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包,包里是那枚铜钥匙——爹生前挂裤腰的那枚。
“我偷的。”她承认得坦荡,“我把它熔了,打成一把小刀,刀口薄得能切风。”
她让小刀在指尖跳舞,舞出一粒血珠,血珠滚到铁蛋手背,烫得他一哆嗦。
“我要出去,找糖,找盐,找能把人甜死的地方。”
“那我呢?”
“你留下,看井,别让月亮跑了。”
铁蛋哭,哭得鼻涕过河,他拽住喜枝的衣角,像拽一根救命稻草。
喜枝掰开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像数算日子。
“别哭,哭多了,眼泪把井灌满,月亮就淹死了。”
她转身,辫子一甩,像抽了空气一鞭子。
铁蛋追了两步,被石头绊倒,脸啃了一嘴泥。他爬起来,喜枝已经变成一粒芝麻,再一眨眼,芝麻也没了。
那天夜里,铁蛋把床搬到井口,躺着,看月亮。月亮圆得过分,像一张没表情的脸。
他对月亮说:“姐,你到了甜地方,给我寄一块糖,不要多,够化就行。”
月亮不答,只把光洒在他脸上,像给他盖一层薄薄的霜。
铁蛋再见到喜枝,是在十年后的腊月。
那天,井台结着冰,他打水,桶里捞上来一个红纸包。纸包沉甸甸,拆开,是一块“高粱饴”,糖纸印着两个胖娃娃,抱在一起笑,笑得腮帮子鼓成球。
糖纸背面有字,歪歪扭扭,像蚂蚁爬:
“给铁蛋,我找到了,甜得割舌头。”
没有落款,没有地址,只有一股陌生的胭脂味,冲得他打喷嚏,打得脑仁疼。
他把糖含在嘴里,甜味一涌,眼泪鼻涕一起决堤。
“姐——”他喊,喊声撞在井壁上,弹回来,像有人跟着喊,却喊得比他更惨。
第二天,村里来了收破烂的,收走他屋里唯一像样的东西——那口榆木橱柜。
橱柜被抬出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像一声长叹。
铁蛋忽然想起,糖纸小船还在腌菜缸里,十年过去,糖纸早已烂成一缕褐色的魂。
他冲过去,扒拉缸,缸里只有一缸黄水,水面上漂着一只蚂蚁,蚂蚁抱着一粒米,像抱着最后一点尊严。
他伸手去捞,脚下一滑,一头栽进缸里。
水不深,刚好淹过鼻子。他不愿起来,任凭腌菜水灌进喉咙,咸、酸、苦,像把十年滋味一口闷。
恍惚间,他看见喜枝站在缸沿,还是七岁模样,辫子短,脸瘦,眼睛却亮得吓人。
“姐,你回来了?”
“嗯,回来带你走。”
“去哪?”
“去没盐没糖没井的地方。”
“那有啥?”
“有风,风里有咱妈的味。”
铁蛋笑,笑着呛水,呛得胸口炸裂。
他伸手去抓喜枝,却只抓住一把空气,空气里残留一点胭脂味,甜得发腥。
人们发现铁蛋时,他漂在缸里,脸朝下,屁股朝上,像一只翻盖的乌龟。
把他翻过来,嘴角竟挂着笑,笑里嵌着一粒高粱饴,糖早化光了,只剩一点胶,黏着牙,像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
葬他那天,天上下着小雪,雪落在井台,落在枣树,落在腌菜缸,像撒一层薄薄的盐。
没人哭,哭也得费盐。
只是从那以后,牛家洼的孩子夜里都不敢哭,因为一哭,就会听见井口有人跟着哭,哭得像含了一块化不掉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