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樟树镇,夏末的蝉声像锯子一样锯着人的神经。午后的阳光落在旧卫生院的白灰墙上,晃出一层油腻的光。墙根下的青苔,像一块块结痂的伤口。
顾小穗蹲在卫生院后门的石阶上,用一根塑料尺挖蚂蚁窝。她十二岁,细胳膊细腿,头发被母亲剪得参差不齐,像被羊啃过的草地。她挖得专注,汗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留下一条蜿蜒的盐渍。
“你这样会弄死它们。”
声音从她背后飘过来,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微微的颤。
她回头,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左胸口的校徽线头开裂,像一道小伤口。他手里拎着一只空盐水瓶,瓶壁贴着“氯化钠”三个褪色的红字。
“死了就死了,”顾小穗用尺子拨弄一只被拦腰切断的蚂蚁,“反正它们迟早要死。”
男孩蹲下来,把瓶子倒扣在蚁窝上方,让阳光在玻璃里折射出一圈刺眼的白。
“我叫林鹊。”他说。
“鸟鹊的鹊?”
“嗯,我妈说生我那晚,有只喜鹊撞在窗棂上,脑浆溅了一地,像开了一朵白花。”
顾小穗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你该叫林白花。”
林鹊也笑,笑得很轻,像怕惊动空气里的灰尘。
那一刻,蝉声忽然停了,风把卫生院的旧窗帘吹得鼓起来,像一面投降的旗。
林鹊是镇上林医生的独子。林医生在卫生院二楼上班,常年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像挂一条冰冷的项链。镇里人说他看病像判官,三句话就能把人打进地狱。
顾小穗第一次被母亲带进林医生诊室,是因为连续低烧。母亲把她的袖子撸到肘弯,露出两排月牙形的指甲印——那是她自己掐的,痒得受不了。
林医生用听诊器贴到她胸口,金属头冰凉,像一口小井。
“心律不齐,”他说,“缺爱。”
母亲在旁边红了眼,“她爸死得早,我一个人……”
林医生挥手打断,“后天带她去拍个片,排除心肌炎。”
顾小穗盯着林医生身后的窗,看见林鹊站在走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成一张薄饼。他冲她做口型:别怕。
她忽然就不怕了。
拍片那天,林鹊偷偷溜进放射科,把一张折成鹤的糖纸塞进她手心。糖纸是绿色的,印着“薄荷味”三个字,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他刚把嘴唇咬破。
“你干嘛对我好?”她问。
“因为我爸说,你也会死。”林鹊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都可能会死,所以要先对彼此好一点。”
秋天来的时候,樟树镇的河水开始发臭。上游建了一座造纸厂,废水排进河里,鱼群翻着白肚皮,像一片片碎瓷。
顾小穗和林鹊把死鱼捞上来,埋在河滩的芦苇丛里。他们跪在地上,用手刨沙,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它们会烂成骨头吗?”
“不会,”林鹊说,“鱼没有骨头,只有刺。”
“那我们就给它们立一座刺碑。”
他们真的立了——用一根冰棍棒,上面用圆珠笔写着:
“亡鱼之墓,过客请默哀三秒。”
写完,两人并肩站着,低头数秒。数到第三秒,顾小穗突然伸手勾住林鹊的小指。
“拉钩,”她说,“如果我们谁先死,剩下的那个要把对方的名字刻在刺碑上。”
林鹊没说话,只是用拇指在她指节上轻轻摩挲,像在给一只受伤的鸟包扎。
冬天,林医生的诊室里多了一台旧心电图机。机器是市里医院淘汰的,纸带经常卡住,出图像锯齿。
顾小穗的心电图做了三次,三次都显示“窦性心律不齐”。林医生把打印纸撕下来,对折,再对折,塞进白大褂口袋。
“没事,”他说,“小孩都这样,长大就好。”
可顾小穗看见他转身时,眉头皱成一道死结。
那天夜里,她偷偷跑到卫生院,想找林鹊。二楼值班室的灯亮着,门虚掩。她推门,看见林鹊坐在心电图机旁,把一张纸条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你在吃什么?”
林鹊回头,嘴角沾着一点纸屑,像雪。
“我的心电图,”他说,“我把它吃了,这样它就不会乱跑了。”
顾小穗走过去,抱住他。她闻见他头发里有消毒水的苦,还有少年汗液的咸。
“林鹊,”她喊他的名字,像喊一只快被冻死的鸟,“你别怕,我陪你一起乱。”
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樟树镇下了十年未见的大雪。雪把造纸厂的烟囱埋成一根根白蜡,把河滩的刺碑埋成一块块无名冰。
顾小穗在雪地里发高烧,烧到第三十九度。母亲背她去卫生院,鞋底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哭声。
林医生给她打退烧针,药水推得很慢,像故意拖延时间。
“心肌炎,”他低声对母亲说,“得转市医院。”
转院手续办好那天,林鹊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在他家阁楼发现一张用红笔画的地图:从樟树镇到市医院,沿途画了很多小叉,像一串串未完成的绞刑架。
顾小穗在病房里等了他三天。第三天傍晚,护士推开房门,递给她一只空盐水瓶,瓶里塞着一张薄荷味的糖纸。
糖纸背面用圆珠笔写着:
“我把名字刻在刺碑上了,你别忘了默哀三秒。”
那天夜里,顾小穗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笔直的绿线。机器发出长而平的“滴——”,像雪地里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十年后,樟树镇的造纸厂倒闭,河水依旧臭。河滩的芦苇被砍光,建起一座观光栈桥。
桥尽头,有一块小小的不锈钢铭牌,上面刻着:
“林鹊,2006.3—2018.12,过客请默哀三秒。”
没人知道这是谁立的,也没人真的默哀。只有偶尔路过的孩子,会踮脚去摸那行字,摸到一掌铁锈味。
顾小穗每年冬天回来一次。她穿白色羽绒服,戴灰色毛线帽,蹲在铭牌前,把一张绿色糖纸折成鹤,放在雪里。
她不再挖蚂蚁窝,也不再发高烧。她只是蹲着,数到第三秒,然后起身离开。
雪落在她脚印上,像给大地缝了一层白线。
缝得那样轻,那样密,却再也缝不上那年夏天,两个少年在卫生院后门,用塑料尺和空盐水瓶,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
一座只有蚂蚁和喜鹊知道的,初恋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