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的雾像刚出锅的蒸汽,一坨一坨往下掉,把毕节小坝子裹得只剩半条命。
鸡鸣才过两声,阿岜就醒了,脑壳里像塞了包谷壳,沙沙地疼。
阿岜不是被鸡叫醒的,是被妈那双脚叫醒的——妈的光脚板踩在土楼上,咚、咚、咚,像三根矮桩敲在鼓皮上,鼓就是阿岜的脑壳。
妈把夜露踩得乱溅,嘴里叼一句:“日头还没爬上来,你懒起个尸!”
阿岜把被角揪到鼻尖,闷声回:“我再睡一哈嘛,就一哈。”
“一哈?一哈你就睡到人家后岭的坟坪坪去喽。”
妈说话像砍树,一斧子一斧子劈下来,劈得阿岜再也合不上眼皮。
阿岜翻身,楼板嘎吱一声,像老狗挨踹。
他瞄见妈的背影:蓝布衫洗得发白,肩头的补丁像两片干枫叶,随时要飞。
那背影像一截老树桩,却能把整座山扛起来,还不喘。
灶屋头,柴火噼啪,火星子蹦到妈的围裙上,妈不拍,随它烧,随它灭。
阿岜蹲在门槛,看妈把苞谷面倒进铁锅,面像黄雪,簌簌地淹了锅底。
“妈,今早晨吃啥?”
“吃风,吃雾,吃你老子留下的债。”
阿岜舔舔裂口子的唇,不再问。他知道老子死在煤窿里,连块整骨头都没捡回来。
水开了,面搅成坨,妈拿锅铲戳,戳得狠,像戳一个看不见的人。
阿岜忽然想起昨夜梦:老子站在床尾,脸上糊满煤渣,张嘴却发不出声。
梦里的老子指了指妈,又指了指他,然后像烟一样被风吹散。
阿岜甩甩头,想把梦甩出去,却甩出一句话:
人死了,影子还要在活人身上翻山越岭。
这句像石子,突然蹦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把面糊铲进土碗,推到他面前:“吃,吃完去坡坡割猪草。”
阿岜低头,热气扑到睫毛,化成水珠滚进碗。
他吸溜一口,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
烫比冷好,烫让他觉得自己还活起。
妈不吃,坐在门墩上纳鞋底。
麻线穿过千层布,发出“嗤——嗤——”的响,像蛇在干叶上游。
阿岜偷看妈的手:指节粗大,裂口黑红黑红,像干涸的田垄。
那手上一秒能抽他耳巴子,下一秒又能把他搂进怀,让他差点憋死。
门口忽地暗了一下。
是隔壁的罗婶,抱个娃,娃的脸蜡黄,像腌过的萝卜。
罗婶哭腔扯得老长:“阿岜妈,借我半碗米,娃烧得火炭一样。”
妈没吭声,起身,把罐子里最后的米倒进罗婶口袋,倒得一点不剩。
阿岜心口抽紧:那是他们三天的命。
罗婶走后,阿岜小声嘟囔:“咱吃啥?”
妈回身,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吃命。”
阿岜被拍得往前一冲,差点把碗扣地上。
他抬头,看见妈的眼睛:两颗烧到尽头的炭,红得发暗,却还没熄。
那一瞬,阿岜又冒出一句:
炭若肯燃,风再狠也敢咬下一口黑夜。
话在心里,没出声,却震得耳膜嗡嗡。
妈拎起镰刀,扔给他:“走,割草。”
阿岜把最后一口面糊刮净,碗底照出自己的脸,瘦得像个问号。
他起身,腰杆发出嘎巴一声,像有人在里面掰断一根小树枝。
外头的雾散了点,山露出齿状的绿,像巨兽刚醒,张嘴打呵欠。
妈走在前,阿岜跟后,两人之间隔两步,却像隔一条河。
河里头漂着老子没说完的话、没流完的血、没还完的债。
走到半坡,妈突然停住,弯腰拔起一株细草,草叶边缘锯齿,割得她指尖冒血珠。
妈把血珠抹在裤腿上,像擦掉一粒灰。
阿岜瞧见,心口又被什么戳了一下,冒出第三句:
血落在土上,土不喊疼,只悄悄长出更尖的草。
他张嘴,想问妈疼不疼,却见妈反手把草递给他:“这叫锯锯藤,猪吃了肯长膘。”
阿岜接过,草叶在他掌心划出一道白线,没破,却辣辣地痒。
他把草塞进背篓,听见自己小声说:“妈,等我长大,还你半碗米。”
妈没回头,只甩来一句:“先还我半条命再说。”
风掠过坡顶,苞谷林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嘴在嚼东西。
阿岜抬头,看见天蓝得发狠,太阳像一枚烧红的铜钱,死死钉在头顶。
他眯眼,又一句从牙缝蹦出:
铜钱再烫,也烙不穿娘儿俩的影。
妈忽然弯腰,一把掀开地头的烂木板,板下藏着一窝野地瓜,红得发乌。
她拾起两个,在衣角擦擦,扔一个给阿岜。
地瓜咬开,甜里带涩,像生活把糖和时间一起嚼碎。
阿岜嚼着,眼眶发热,又一句冒上来:
甜若肯来,苦就退到牙齿背后做影子兵。
日头爬高,雾彻底散了,山梁像被刀刮过,干净得发冷。
阿岜弯腰割草,每割一刀,都像割掉自己一小截童年。
妈在前头挥镰,动作狠而准,像在给大地动手术。
他看妈的后颈,汗珠滚进衣领,留下一道道盐渍,像地图上的河。
阿岜突然想,那些河要是能流进自己喉咙,他就再也不会渴。
想着,又一句跌出来:
汗是娘偷偷腌制的盐,娃舔一口,就能在夜里长出骨头。
中午,背篓满了,母子俩坐在石坎上啃冷苞谷粑。
粑硬得能崩牙,妈却啃得欢,像啃命运里的骨头,啃得咯咯响。
阿岜咬一口,渣子掉一地,他弯腰去捡,妈用脚按住:“让它喂蚂蚁。”
阿岜抬头,看见蚂蚁排成黑线,像去赶一场没有归期的集。
他张嘴,第六句自己爬出来:
蚂蚁搬走苞谷渣,也搬走我掉在地上那截童年。
下山时,阿岜的草捆比妈的高,他咬牙挺着,肩膀被勒出血印。
妈伸手要接,阿岜侧身让过:“我搞得定。”
妈瞅他一眼,没坚持,只把镰刀往肩后一甩,刀背磕在石壁上,溅出一串火星。
火星子像一群小火鸟,扑棱棱飞进阿岜胸口,烫得他直想吼。
吼没出口,第七句却先蹦哒出来:
火星飞进胸,烧得娃把“苦”字读成“敢”。
走到寨口,碰见放学的阿彩,阿彩抱着新书包,红得刺眼。
阿岜低头看自己的赤脚,脚背糊满泥,像两截刚从田里拔出的藕。
阿彩冲他笑,笑得牙根发亮,阿岜却往后缩,怕自己的影子弄脏人家的光。
妈在后头推他一掌:“抬头,咱不偷不抢,怕哪样?”
阿岜抬头,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眯眼,第八句顺势滚出:
别人的光再亮,也照不矮我娘儿俩的影。
夜里,阿岜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妈坐在一旁补衣。
灯芯短,火苗小,像一颗黄豆在黑屋里蹦跶。
阿岜写“母亲”二字,写歪了,墨汁糊成一团。
妈伸头看,咧嘴笑:“娘俩的命也这么糊,不照样活?”
阿岜跟着笑,笑到一半,第九句从笔尖滴下:
墨能糊字,糊不了命里那根硬骨头。
写完作业,阿岜爬上床,楼板缝漏风,风像蛇,钻进被筒。
妈过来,把唯一的棉袄压在他脚头,转身去灶屋舀水。
阿岜听见水瓢碰缸沿,叮一声,像敲了一下钟。
钟声里,他吐出最后一句:
娘是夜里的钟,娃就算睡在坟边,也能听见回阳的路。
灯灭,屋黑,只剩妈的呼吸,像远山传来的松涛,一起一伏,把阿岜托离地面。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看见无数金句排成队,像萤火虫,一闪一灭。
他知道,那些光不是写给世界的,是写给妈,也是写给自己——
写给那截被命运啃得只剩骨头的童年。
夜更深,雾又爬上来,从窗缝钻入,像一条白被子,轻轻盖住母子俩。
阿岜在梦里翻个身,听见妈说:
“睡吧,明早还要割草。”
他嗯了一声,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却觉得妈一定收到了。
雾被这一声“嗯”戳了个洞,月光漏进来,正好落在妈的鞋上。
那是一双开了嘴的胶鞋,像两条饿狗,却死死咬住地的喉咙,不松口。
阿岜在梦里最后想:
鞋若能走,也要把娘儿俩的穷路走成花路。
然后,他沉沉睡去,把十句金句留在夜的皮肤上,像十颗钉子,钉住摇摇欲坠的明天。
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该上天言好事的日子,阿岜却没能回家。
傍晚,老木楼里飘着煳锅巴味,妈蹲在灶口,把最后一把柴塞进灶膛。火舌舔出来,像几条小蛇,顺着她手背的裂口往里钻,她也没缩。锅里煮的是清水煮干白菜,连油星子都舍不得放——油瓶早见底了,要等到腊月二十八,供销社才开门。
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不是阿岜。阿岜走路左脚重右脚轻,像踩在半片瓦上,这声音却齐整,像拿尺子量出来的。妈抬头,看见村长提着一件崭新的棉袄走进来,棉袄红得吓人,胸口绣着一行白字:见义勇为。
“阿岜妈,”村长嗓子发干,“娃……娃在贵阳水库,为救一个落水学生,没……没上来。”
妈没接话,只把锅铲往锅里一扔,咣一声,铲柄撞在铁锅沿,撞出一声脆响,像敲锣。她转身,拿碗去舀菜汤,舀得满,手却不抖,一滴都没洒。
村长把棉袄放在桌上,退出去了。屋里只剩火舌噼啪,像有人在笑。
妈坐下来,把红棉袄摊开,里子朝外,针脚密得让她眼花。她伸手去摸,摸到内袋里硬邦邦一块,掏出来,是阿岜的学生证,照片里娃笑得牙根发亮,眼角却带着一点惊,好像早知道快门按下去那一秒,他会被谁从时间里拽走。
妈把学生证搁在唇边,轻轻呵一口气,塑料膜上起了一层雾,她拿袖口去擦,越擦越花。
忽然,她起身,把棉袄套在自己身上——袖子长出一截,她挽两圈,衣摆拖到膝盖,她拿剪刀咔嚓剪掉。
红布落地,像一滩刚泼出来的血。
她穿着改小的红棉袄,走到院坝,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正被夜色撕走。
风从山垭口灌进来,吹得她头发乱飞,像一群黑鸟扑棱翅膀。
她仰起头,对天黑后的第一颗星星说:
“娃,你救人,妈不拦你。可你救完了,咋就不晓得游回来?妈给你留的白菜汤……都凉透了。”
星星闪了一下,像被针扎,又迅速灭进云里。
妈回到灶屋,把白菜汤倒进一只粗瓷碗,端到门槛,坐下。
她拿勺子搅,搅得菜叶转圈,像小小的船。
她舀一勺,递到旁边空位,轻轻吹,吹得汤面皱起细纹,像阿岜小时候的额头。
“喝吧,不烫。”她说。
没人接,勺子里的汤慢慢坠回去,咚一声,比夜还重。
火塘里最后一点柴燃尽,炭火红成深坑。
妈把棉袄脱下,叠成四方,摆在长凳上,自己慢慢躺下,像躺进一口没盖的棺。
她侧过身,脸贴着木板的裂缝,那条缝里有白日里渗进去的汤渍,咸的,她伸舌尖去够,够到一点,含住,再含住,直到舌头麻得发苦。
屋外起风了,穿过瓦缝,发出低低的哨声,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哭,又像很近的地方有人在笑。
妈睁着眼,看屋梁,梁上吊着一只竹篮,篮里装着阿岜去年攒下的学费——三十七块八角六分,用橡皮筋扎得紧紧实实。
她伸手,够不着,于是轻轻说:
“娃,你把钱带走,把妈也带走一点,别全丢给这口老木楼。”
风更大了,把门吹得哐当一声,像回应,又像告别。
下半夜,霜落下来,悄悄给红棉袄盖一层白。
妈的脸在霜里发青,嘴角却挂一点笑,笑纹被冻住,再也展不开。
她胸口起伏得极慢,慢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拖一座山。
就在天快亮不亮、夜色最钝的那一刻,她忽然抬起手,把学生证贴在心口,用最后的力气折了一下,又一下,折成小小方块,塞进嘴里。
塑料角划破舌头,血腥味混着铁锈味,她咽下去,喉咙里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响,像遥远处有一根细线,啪——断了。
天终于亮了,太阳像一枚生锈的铜钱,被谁随手扔在东山口。
第一缕光穿过窗棂,照在长凳上——那里只剩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红棉袄,胸口白字“见义勇为”被晨光漂得几乎看不见。
棉袄旁边,是一只空碗,碗底沉着一片白菜叶,叶脉透明,像被谁精心雕刻的河流——
河流尽头,没有船,也没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