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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葬河》

时空抽屉

2018 年的夏天,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江南小镇的屋脊上。空气里漂着被晒化的柏油味,像谁把旧伤口撕开,又往上撒了一把糖。镇子叫“柳乙”,一条河把它切成两半,河西是新起的楼盘,河东是歪歪扭扭的老屋。老屋的墙皮像鱼鳞,一片片翘起,风一吹就簌簌地掉。

十岁的阿牧蹲在东岸的码头,把一只空可乐瓶按进水里,看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他听见身后有人踩着木板走来的声音,木板发出“吱——呀”的叹息,像老人临终前拖长的那口气。

“阿牧,你爸今天又不回来?”

说话的是阿圻,比阿牧大两岁,生得高,像一根被拉长的竹。他声音低,却带着软,像夜里摸黑找到灯绳的那一下。

阿牧没回头,只把瓶子再往水里按深一寸,说:“他回来做什么?家里又没死人。”

阿圻蹲下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两截被蚊子咬得红豆似的疤。他伸手替阿牧把瓶子捞上来,水顺着瓶口往下淌,像很细很细的一条泪。

“你别这样讲话。”阿圻说,“你妈听见又要哭。”

阿牧终于抬头,眼睛被太阳晒得眯成一条缝,缝里透出灰凉凉的光。

“她哭她的,我又没让她生我。”

阿圻把瓶子倒扣在木桩上,拍了拍阿牧的肩。那只手落得很轻,像怕拍碎什么。

“走,去废弃水塔。我昨儿在那捡了张旧唱片,能转出声音,像鬼在唱。”

阿牧站起身,影子被太阳压成薄薄的一片。他往屋里看了一眼,窗帘没拉,母亲背对着窗,肩膀一耸一耸,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拽她线。

“走。”阿牧说。

他们沿着河埂走,太阳把影子烙在土路上,像两条黑色的鱼。路边野草高过膝盖,叶缘锯齿似的,划得人小腿发痒。阿圻走在前,阿牧跟在后,中间隔着半步,像半步就能隔开两个世界。

“阿牧,你长大以后想干嘛?”阿圻忽然问。

“想死。”阿牧答得很快,像把早就磨好的刀亮出来。

阿圻停住脚,回头看他,目光软得像被水泡过的纸。

“那得排在很后面,”他说,“你得先陪我活一活。”

阿牧没再吭声,只把脚步踩进阿圻留下的脚印里,好像这样能把那句话踩实,不让它被风吹跑。

水塔立在镇子最北头,红砖外墙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像一排排牙印。铁门锈得发红,一推就发出“咔——咔”的干咳。塔里凉,阳光从破窗漏进来,一根根落在地上,像折断的筷子。

阿圻把唱片搁在水泥台面上,用手拨了一下,唱片“沙啦啦”转起来,果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像女人哭,又像孩子笑。

阿牧蹲在旁边,胳膊肘抵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他听了一会儿,说:“像我妈夜里压在被窝里的声音。”

阿圻没接话,只伸手把唱片拨得更快,声音便更尖,像一根针,在空气里来回划。

“阿牧,”阿圻忽然开口,“要是有一天我先死了,你怎么办?”

阿牧抬眼看他,眼睛里映着唱片的旋转,像一口小井里起了漩涡。

“那我就把唱片天天放,放到你嫌吵,自己爬回来把机关了。”

阿圻笑了一下,嘴角弯得很轻,像一张被水洇湿的纸,稍一用力就要破。

“那说定了。”他说。

塔外,蝉声忽然一齐停了,像有人把它们的脖子同时扭断。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血在耳膜里打鼓。

阿牧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唱片,它晃两下,终于停住,哭声也戛然而止。

“走吧。”阿牧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再晚,我妈要出来找我。”

阿圻点头,把唱片揣进怀里,像揣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斜了,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两条黑色的绸带,被风一吹就缠在一起,又一吹就分开。

走到河埂拐角,阿牧忽然停下,指着远处:“你看。”

河对岸,新楼盘的吊车又长高了一截,铁臂在空中慢慢转,像一根巨大的指骨,把天空划出一道口子。

“听说明年河水要抽干,把东岸也盖成小区。”阿牧说。

阿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到那时,”阿牧顿了顿,“水塔也会被炸掉。”

阿圻没回话,只把唱片从怀里掏出来,举到眼前,对着夕阳看。唱片边缘被照得透亮,像一圈凝固的血。

“那就让它炸,”阿圻说,“我们把声音提前带走。”

阿牧看他,忽然觉得胸口某个地方被很轻地戳了一下,不疼,却酸。

“阿圻。”

“嗯?”

“要是真的都拆了,我们住哪?”

阿圻把唱片重新揣好,伸手揉了揉阿牧的头发,掌心有河水的凉。

“住风里。”他说。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草腥,也带着点被太阳烘暖的泥味。阿牧吸了吸鼻子,把那句话咽进喉咙,像咽下一口很烫的粥,食道里一路烧,却舍不得吐。

傍晚,阿牧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做好。桌上两副碗筷,一副是瓷的,一副是铁的。瓷的那副缺了口,像月亮被狗啃掉一块;铁的那副锈了底,盛进去的汤总带一点涩。

母亲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锅铲在铁锅里刮出“嚓——嚓”的声,像在给黑夜开膛。

“洗手。”母亲说,声音哑得像被烟呛过,却并没回头。

阿牧走到天井,舀水。水缸底沉着几枚硬币,是去年他偷偷扔进去的,想许一个愿,如今忘了许的是什么。硬币在水底发暗,像几只闭上的眼。

饭桌上,母亲把一块鸡蛋搛到他碗里,蛋黄碎成几瓣,像干涸的河床。

“下午去哪了?”母亲问。

“水塔。”阿牧答。

母亲筷子顿了一下,没再追问,只把另一块鸡蛋搛进自己碗里,却并没吃,只是反复拨弄,像在数年轮。

“你爸来电话,说工地忙,中秋不回了。”母亲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阿牧“嗯”了一声,低头扒饭。饭粒夹生,嚼在嘴里像嚼碎石子,咯得牙根发酸。

窗外,月亮升起来,被云遮一半,像谁用指甲掐灭了灯芯。

夜里,阿牧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在隔壁哭,哭声被枕头闷住,只剩一抽一抽的气,像风筝线断了,还挂在屋檐上,被风一下一下拽。

他把身子蜷成一只虾米,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那张唱片——阿圻偷偷塞给他的。唱片边缘割着手心,微微地疼,却让他安心。

“住风里。”阿牧轻轻念了一句,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窗外,云把月亮完全吞了,屋里黑得像一口井。阿牧闭上眼,想象自己躺在水塔顶端,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双冰凉的手,把他托住,又把他掏空。

他在风里睡过去,梦里没有拆迁,没有吊车,只有一条河,河水永远不会干,河埂上两个影子,一长一短,紧紧挨着,像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

中秋前夜,镇里下了一场雨。雨脚细长,像谁把一整卷旧棉线撒向人间,落地无声,却渗得极深。阿牧半夜被雨声叫醒,听见瓦槽里的水溢出,滴答、滴答,落在搪瓷盆里,像一根钝针,缓慢地戳着耳膜。

他赤脚踩地,摸黑推开窗。雨气涌进来,带着铁锈与桂花混合的腥甜。对岸工地上的探照灯被雨幕裹住,只剩一团昏黄的毛球,悬在夜空里,像一颗不肯咽气的太阳。

阿牧忽然心慌,胸口空得能听见回声。他披衣出门,穿过天井,雨水在青石缝里汇成细流,舔过脚背,冰凉得像蛇信。

门“吱呀”一声,母亲的声音从黑暗里浮出来:“去哪?”

“找阿圻。”

母亲没再说话,只在阿牧身后轻轻叹气。那口气像一片湿布,盖在火上,发出“嗤”的一声,便只剩白烟。

雨幕下的镇子缩成一幅被水泡软的水彩画。阿牧跑起来,脚底啪啪踏起水花,像一串省略号,一路往水塔方向延伸。

水塔的铁门没锁,被风吹得半掩,发出“哐——哐——”的咳嗽。塔内黑得能滴出墨,雨声在空腔里回旋,像许多人同时低声说话。

“阿圻?”阿牧喊,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弹回自己脸上,湿冷。

没人应。阿牧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惨白的光劈开黑暗。塔中央的水泥地面上,那张唱片碎成三瓣,像被踩裂的月亮。旁边落着一只鞋,阿圻的鞋,鞋舌翻卷,像一条被掐死的舌头。

阿牧的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小动物被踩住尾巴。他弯腰拾鞋,雨水从塔顶破口灌进来,砸在脖颈,顺着脊背往下爬,像一条冰冷的蜈蚣。

“阿圻——”他再喊,声音被雨撕得七零八落。

手机屏幕倏地暗下,世界重新合拢成一块铁。阿牧站在黑暗中央,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敲棺材盖。

忽然,塔外传来“轰”一声闷响,像很远的地方有雷,又像很近的地方有墙倒下。阿牧抱着鞋冲出去,雨更大了,千万根银线斜织,缝住天地。

工地方向腾起一团红光,把雨夜烫出一个洞。吊车的长臂折了,像被拗断的鹤颈,斜斜插进河心。围挡被撕开一道口子,人群的声音从那里涌出来,嘈杂却空洞,像隔着一个世界。

阿牧朝红光跑,鞋在怀里一下一下撞胸口,像第二颗心脏。跑到近前,他看见河埂被掘开一半,浑浊的河水正往豁口灌,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人群围成半圆,雨手电的光柱在夜里乱砍。有人喊:“塌方了!埋了一个小孩!”

阿牧的腿像被钉进地里。他透过人缝,看见一只瘦小的手从泥里伸出,手指弯曲,像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把雨。那只手的腕上,系一根红线,线是阿牧去年编给阿圻的,说可以保平安。

阿牧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世界忽然静音,只剩雨在下,像无数细小的钉子,把大地钉得密不透风。

有人把那只手掰直,往外拖。泥水裹着身体,像第二件过于沉重的衣服。头露出来时,阿牧看见阿圻的脸——被泥糊住一半,另一半在雨里冲得惨白,嘴角却带着奇怪的松弛,像终于讲完一个漫长的故事。

阿牧跪下去,膝盖砸起一片泥水。他把阿圻的鞋抱在胸口,仿佛只要鞋还在,脚就会回来。

救护车的红灯旋转,把雨丝切成碎片。医务人员把阿圻抬上担架,有人扯阿牧:“你是家属?”

阿牧摇头,又点头。雨冲进他张开的嘴,填满喉咙,咸而涩,像一口吞下的河。

担架推进车厢那一刻,阿牧忽然扑上去,抓住阿圻垂下来的手。那只手比想象中更冷,像一块在井底泡了整年的石头。

“你答应过的。”阿牧低声说,声音被雨冲得七零八落,“嫌吵就爬回来关唱片……”

救护车门关上,红灯远去,像一颗被摘走的心脏。人群散了,只剩挖掘机在雨中继续低头啃地,像什么都未发生。

阿牧站在豁口边缘,看河水不断灌进工地,漩涡一圈圈扩大,像无数张嘴在轮流说话。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月亮从云缝漏出半张脸,像被泡肿的纸钱。

阿牧拖着脚步回家,鞋里灌满泥浆,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叹息。

母亲坐在门槛,手里攥着电话,听筒垂在地上,像一条死蛇。她抬头看阿牧,目光穿过他,落在很远的某个点。

“医院来电话,”母亲说,“没救过来。”

阿牧没停步,径直穿过天井,把水缸里那几枚硬币捞出来,握在手心。硬币上的泥腻滑,像一层薄薄的痂。

他回到房间,把碎成三瓣的唱片摆在桌上,又将那几枚硬币一块一块嵌进裂缝,像用铜钉去钉一口碎棺材。

钉完最后一块,他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茧。

窗外,月亮又被云吞没,世界黑得能滴出汁。

阿牧闭上眼,听见极远的地方传来唱片转动的声音,“沙啦啦——沙啦啦——”,像有人在风里哭,又像在笑。

他循着声音走,走到一条永远不会干涸的河边。河埂上,两个影子一长一短,紧紧挨着。短影子回头,对他伸出手,腕上红线一闪,像最后的火星。

阿牧把脚伸进影子,地面忽然变软,像一块被雨泡透的糕,轻轻一踩,就塌下去。

他整个人陷进黑暗,却意外地轻,像被风托住,又像被水冲走。

唱片声停了,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然后,连心跳也沉入水底,像一枚硬币,被河泥温柔地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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