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清明,雨像忘了关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落在旧城区的瓦脊上。瓦片缝里钻出的青苔,比林见微的记忆还要老。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棉纺厂家属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铁门比他高出半个头,上头“安全生产”四个字被红锈啃得只剩“全”和“产”。
门里传来小孩的喊声——
“——小远,你慢点,雨把滑梯浇成冰了!”
“我不怕!我妈说摔了会长个儿!”
林见微抬头,看见滑梯顶端坐着个瘦小的男孩,裤腿卷到膝盖,雨珠顺着他的脚踝往下淌。那孩子双臂张开,像要飞,又像在等谁接住。
林见微忽然想起1999年的自己,也是这样的雨,也是这样的滑梯,也是这样的姿势。那时他九岁,口袋揣着一张皱巴巴的保证书——
“我,林见微,答应妈妈,一辈子不抽烟。若违此诺,天打五雷轰。”
他把保证书塞进母亲手里,母亲笑出一声咳嗽,咳出的血丝落在保证书上,像一枚小小的邮戳,把誓言寄到未来。
如今未来到了,他却站在雨里,指间夹着一支熄掉的“中南海”。烟身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具浮尸。
林见微把烟弹进积水,积水里漂着一只纸船,船底写着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长大我要当飞行员。”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被一根很钝的针缓慢地戳。
1999年的夏天,太阳像烧红的煤球,家属院的水泥地冒出一层晃眼的蒸汽。
林见微蹲在槐树底下,用放大镜烤蚂蚁。蚂蚁在光斑里转圈,像醉汉。
“见微,你又杀生。”女孩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薄荷味。
他仰脸,看见林雀。林雀比他小三个月,却比他高半个头,头发剪得狗啃似的,那是她爸用裁布剪刀练手的成果。
“我研究科学。”林见微把放大镜藏到背后,“将来我要造火箭,把蚂蚁送到火星,让它们当移民。”
林雀蹲下来,用一根冰棍棍拨动蚂蚁焦黑的尸体,叹气:“蚂蚁只想回家。”
林见微愣了愣,把放大镜扔进垃圾桶,发出“咣当”一声。
“那我以后不烤了。”
“拉钩。”
“拉钩。”
两个人的小指勾在一起,汗津津的,像两条走投无路的小鱼。
林雀忽然凑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昨天,我爸又抽烟了。我妈哭了一夜。烟味真臭,像烧塑料。”
林见微眨眨眼,从裤兜掏出那张保证书,郑重地展平:
“我答应我妈,这辈子不碰烟。等我长大,我要把世界上所有烟厂都炸掉,给你爸报仇。”
林雀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那笑像一刀划开熟透的西瓜,甜得发腥。
2025年的雨夜,林见微回到老屋。钥匙插进锁孔,像插进一块风干的面包,咔哒一声碎屑四溅。
屋里没有灯,只有电视机的待机红点,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眼。
他摸到墙上的旧开关,“啪嗒”,昏黄的灯泡亮了,灯罩里积着一层死掉的飞蛾,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片小小的坟场。
餐桌还摆在原处,漆面剥落,露出像地图边界的木纹。
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半包“红塔山”,烟盒被老鼠啃去一角,露出里层金箔,像烂牙床上的金牙。
那是母亲死后他留下的第一包烟。
他抽出一支,叼在唇间,没点火,只是咬着滤嘴,咬得发苦。
耳边忽然响起母亲的声音——
“见微,你记不记得你九岁那天,举着保证书,像举圣旨?”
林见微回答空气:“记得。”
“那你怎么还买烟?”
“我找不到你,只找到烟。”
“傻孩子,烟又不是妈妈。”
林见微把烟揉碎,碎屑落在地上,像一小撮黑色的雪。
他蹲下去,用指尖把烟屑聚成堆,动作温柔得像在收拾母亲的骨灰。
1999年深秋,家属院要拆,墙上刷了一个个白色的“拆”字,圈在圆里,像死刑犯的章。
大人们围在锅炉房门口议论补偿款,孩子们挤在煤堆后面,听火车拉响汽笛。
林见微把林雀叫到废弃的洗澡堂。洗澡堂顶棚塌了半边,月光漏进来,像一池碎银。
“以后你去哪?”林雀踢着碎瓷砖。
“我妈说去城南,租平房。”
“我爸说去深圳,那边工厂招缝扣子工。”
两个人沉默,听见老鼠在更衣柜里打架,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像谁在拆骨。
林见微从书包掏出一张烟盒纸,是“大前门”,背面空白。他用圆珠笔写下两行字:
“2005年6月7号,我们在老槐树底下集合,谁先到,谁等一小时。不见不散。”
林雀把纸对折,塞进袜筒:“要是忘了呢?”
“那就让蚂蚁咬我们。”
“蚂蚁早被你烤光了。”
“那就让烟呛我们。”
“你不是不抽烟吗?”
“所以我永远呛不到你。”
林雀忽然伸手,抱住他。她的骨头轻得像一把笤帚,胸口却跳得急,像要撞断肋骨逃出来。
林见微闻到她头发上的樟脑味,那是她妈为了防止生虱子撒的。
那一刻,他觉得抽烟的人真蠢,烟味哪有林雀的头发好闻。
2005年6月7号,林见微在老槐树下等到天黑。
树被砍了,只剩树桩,年轮里嵌着汽水拉环和玻璃弹珠。
他带来两根“绿豆沙”冰棍,化得满手黏,像血。
他没等到林雀,等到的是林雀他爸。
男人更瘦了,眼珠黄得像泡在福尔马林里。
“林雀走了,深圳,白血病。”男人递给林见微一张车票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林雀戴着毛线帽,笑得仍缺一颗门牙,只是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林见微把照片夹进钱包,和保证书放在一起。
那天夜里,他回到出租屋,母亲咳得直不起腰。他熬姜汤,汤滚了,溢出来浇灭煤气灶,“噗”一声,像谁笑了一半突然死掉。
母亲抓住他的手,指甲掐进肉里:“见微,别抽烟,呛……”
他点头,点得过于用力,颈椎发出“咔”一声。
母亲还是走了,走前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你不是答应过妈妈,永远都不会抽烟的吗?”
他答:“我记得。”
可出殡那天,他在小卖部买了一包“白沙”,蹲在殡仪馆后墙,抽到第三根,吐得比哭得还凶。
烟烧到过滤嘴,烫了手指,他看着那个水泡,像看着一枚迟到的戒指。
2025年,雨停了,老城区变成工地,塔吊像一排排巨大的鹤,把月光叼走。
林见微坐在屋顶,脚边放着一打啤酒,拉环全开了,却一口没喝。
他手机里存着林雀她爸三年前的一条语音:
“小林,我收拾老房子,找到林雀写给你的信,没贴邮票。你还要吗?”
他回:“要。”
信寄到的时候,信封被雨水泡得发软,字迹却还在:
“见微:
我没等到2005,对不起。
医生说我血里都是烟雾,像爸爸吐出的那种。
如果我死了,你别哭,你把我那份空气好好呼吸。
还有,别忘了炸烟厂,我支持你。
——林雀 2004年10月”
信纸右下角画了一根火柴,火柴头涂成红色,像极小的太阳。
林见微把信折成飞机,从楼顶放飞。
飞机没飞多远,被风拍进一盏工地探照灯,火光一闪,像谁仓促地说了声“到”。
天快亮了,林见微下楼,踩过一地钢筋,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很多年前槐树上的风铃。
他在便利店买了一包“中南海”,拆开,抽出第一根,放在鼻下闻了闻。
烟草味混着塑料膜味,像一段被剪掉的旧胶片。
他把烟掰成两段,一段塞进空啤酒瓶,一段装进衬衫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
走出店门时,太阳正升起,像一枚烧红的硬币,被天空这枚大口袋吞了一半。
林见微眯起眼,看见对面小学门口,一个小女孩踮脚替小男孩系红领巾,动作笨拙却耐心。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学会系红领巾,每次都是林雀帮他。
他走过去,在离孩子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轻声说:
“别抽烟,烟很苦。”
孩子们抬头,奇怪地看他。
他笑笑,转身,把手心的啤酒罐捏扁,扔进可回收桶。
“咣当”一声,像很多年前扔掉的放大镜,像树桩上化掉的冰棍,像洗澡堂里“咔啦咔啦”的老鼠。
太阳彻底升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通往1999年的路,只不过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一个缺门牙的女孩等他。
林见微把手插进口袋,指尖碰到那半截烟。
他没有拿出来,只是用指甲一下一下掐,掐得烟丝纷纷碎落,像一场极小的黑雪,落在心脏上方,凉得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