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落在小女孩身上时,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割了五年,割得她连疼都不喊了。
她坐在门槛上,门槛的木刺翘起来,像父亲死那年没剃净的胡茬。
她听见母亲在里面咳嗽,咳得胸腔里像有口空缸,回声嗡嗡。
“阿青,别坐风口。”母亲喊她。
阿青把脸转向屋里,眼睛睁着,两颗黑石头似的,映不出光。
“风口有声音。”阿青说,“风一来,我就知道天没死。”
母亲叹了口气,像抖开一块湿布,啪嗒落在地上。
哥哥阿远是在太阳偏西时回来的,脚步踢着尘土,尘土扑到阿青脚踝上,痒丝丝的。
“阿青,你闻闻,我带回什么?”
阿青耸了耸鼻尖,铁锈味,汗味,还有一丝——
“糖?”
“麦芽糖,二婶给的,小拇指甲大。”阿远把糖块塞进她掌心,糖粘着纸,撕得窸窣响。
阿青含住糖,舌头一搅,甜得发苦。
“哥,天是什么颜色?”
“今天天啊,像……像刚洗过的猪肚子,白得发青。”
阿青笑了,露出两颗虎牙,“猪肚子会唱歌吗?”
“会啊,唱给屠夫听。”
兄妹俩笑成一团,笑声短,像有人拿剪刀剪了一截。
那天傍晚,哥哥没去挑水,他站在菜园篱笆外,气儿喘得比狗还急。
“阿青,过来,别出声。”
阿青扶着篱笆,指甲缝里钻进木屑。
“怎么了?”
“花园里……有独角兽。”
“什么是独角兽?”
“就是……比羊高,比马白,额头上长一把倒长的镰刀。”
阿青把嘴张开,麦芽糖的甜味又涌上来,“它吃人吗?”
“啃食着草叶,也咀嚼着寂静。”
寂静是什么草?”
“就是咱们平时不敢说的那些话。”
阿青不问了,她侧耳听。
园子真静,连蜗牛爬过叶子都能听见背壳擦出的水声。
她听见草被撕断,断口处冒出绿汁,像小声的笑。
“哥,它真的在?”
“在,像雪落在铁锅里,不化。”
母亲提着油灯出来,灯罩裂了条缝,火光一条舌头似的舔着黑夜。
“两个傻崽,发什么愣?”
“妈,轻点,”阿远双手虚按,“独角兽还在。”
“独角你个鬼!”母亲把灯举高,光穿过篱笆,照见一团白。
白得发黄,屁股上沾着草屑,是村东孙老头走丢的山羊。
“看清楚了,”母亲啐了一口,“独角在哪?在羊屁眼里?”
山羊被灯光吓到,蹦起半尺高,蹄子踢碎一棵葱,跑了。
园子重新有了声音,蛙声,远处磨坊水车声,还有母亲肺里拉风箱声。
阿远低头,手指绞着衣角。
阿青依旧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她仿佛能看见那团白在脑海中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啃食着无形的草叶,一口,又一口,像是一种永不停歇的节奏。那声音细微而绵长,仿佛连沉默都被它咀嚼得支离破碎,却又无法彻底割裂这份寂静。
半夜下起雨,瓦沟像一排排牙齿,雨珠在齿缝里蹦跳。
阿青爬起床,摸到哥哥的床沿。
“哥,山羊走了,独角兽还在吗?”
阿远没睡,他望着屋顶黑,“在,它不用真的身子。”
“那它住哪?”
“住在我们没地方可去的那些晚上。”
阿青把手伸进哥哥被窝,找到他的手掌,掌心全是茧,像干裂的河底。
“哥,以后你娶了嫂子,会不会忘了我?”
“瞎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那块黑暗。”
雨越下越大,窗外像有人撒豆子,豆子撒完就撒钉子。
月底,母亲把养了一年的猪卖掉。
猪被四脚攒蹄吊在梯子上,叫声像磨钝的锯子。
阿青坐在门槛上,手指堵住耳朵,声音还是钻进来,带着血沫。
傍晚,母亲数钱,指甲蘸着唾沫,一张,两张。
阿远蹲在井边冲手,水声哗啦啦,他冲得指节发白。
夜里,阿青问他:“猪死了,会不会在天上长出一只角?”
“会,”阿远说,“角上挂着没卖出去的那几斤叫声。”
六月,瘟鸡像风一样刮过村子。
母亲把最后三只母鸡埋在后山,回来时斗笠上全是土。
“没蛋吃了。”她对阿青说,像在宣布一条法律。
阿青点头,她早就听不见母鸡下蛋后的那种咯咯声,耳朵里空出一块,独角兽进来散步。
夜里,她偷偷拿哥哥的小刀,在门槛上刻下一道槽。
“你在干嘛?”阿远抓住她手腕。
“刻一道门,让独角兽能进来。”
“门这么小,它钻得进?”
“角先进,身子就能进。”
哥哥十九岁,村里来人招搬运工,说码头上的麻袋比人还重。
母亲把包袱皮摊在炕上,往里塞两件褂子,塞一张父亲的遗像。
阿青摸到遗像玻璃,冰凉,像摸到一块新的黑暗。
“哥,你走了,谁给我讲天色?”
“你摸一下风,风烫就是红,风凉就是蓝。”
“那独角兽呢?”
“它跟你熟,会自己搬进来住。”
天亮,哥哥走了,脚步拍在土路上,一步一个坑,坑里慢慢长出太阳。
哥哥走后第三个月,母亲咳出了第一口血。
血喷在灶台上,像有人剁辣椒剁狠了。
阿青用手摸,湿,热,带腥甜。
“妈,你吐血了。”
“别瞎说,是番茄。”
第二天,母亲把血倒进茅坑,茅坑里咚一声,像敲破鼓。
夜里,阿青听见母亲在炕上翻身,骨头一格一格响,像抽屉被拉开。
她摸黑爬过去,把耳朵贴在母亲胸口,里面风很大,吹得她眼泪掉在母亲睡衣上。
“妈,你别也走了。”
“不走,我还没看你出嫁。”
“嫁给谁?”
“嫁给看不见的东西。”
哥哥的信从省城转回来,邮差念给母亲听,念到“工钱九块八”时,母亲笑出一声,像瓦片裂。
阿青把信纸要来,指尖在墨痕上走,走到最后一行,哥哥写:
“给阿青买了一块手帕,白底蓝边,像天。”
阿青把信纸折成小块,放进空盐罐,盐罐里立刻长出一片天。
夜里,她打开盐罐,伸手进去摸,摸到云层,摸到雨点,还摸到一只角,像折断的芦苇。
母亲被抬去镇医院那天,阿青站在门口,数脚步,一共一百三十四步,比去菜园多五十八步。
她回到空屋,灶冷锅黑,天花板咚咚响,是老鼠在跑,也是独角兽在踱步。
她舀一瓢水,水瓢碰缸沿,声音清脆,像哥哥以前敲糖刀。
她对着水说话:“妈,水很清,能照见你看不见的我。”
说完,她低头喝,水里有铁锈味,是母亲咳在缸边的旧血。
哥哥的手帕寄到了,邮差塞进她掌心,像塞给她一块冰。
她摸那“天”,蓝线粗,白底细,像雪地上压过的车辙。
她把手帕铺在床上,折成小船,推到夜色里。
船没沉,漂在房梁那么高,梁上灰尘被船帆撞落,落在她睫毛上,像一场小型的雪。
她仰头问:“哥,天这么重,怎么不掉下来?”
船回答:“因为有角在下面顶着。”
冬至那天,医院托人捎信:母亲把血咳完了。
阿青跟着村人往镇上走,走一段跑一段,摔在沟里,膝盖浸进冰水,冰水里也有黑暗。
太平间门口,哥哥已先到,他长高了,肩膀像磨盘,一开口全是码头腥味。
“阿青,咱没妈了。”
阿青伸手摸他喉结,喉结上下滚,像一枚咽不下去的钉。
“哥,别哭,妈去听猪叫声了。”
哥哥把她按进怀里,她听见他胸口擂鼓,鼓锤是两根骨头,敲得她耳膜生疼。
兄妹俩回家,雪开始飘,雪片大如撕碎的棉絮。
阿青数脚步,还是一百三十四步,只是后面多了个拖长的回声。
门槛上她刻的那道槽被雪填平,她蹲下去抠,抠得指甲渗血,血把雪烫出一个小洞,像独眼。
夜里,哥哥烧火,火苗噼啪,像母亲以前掰豆角。
阿青坐在灶口,把那块手帕递进火里,白底先卷,蓝边后焦,火舌舔出一片很小的天,天掉成灰。
“哥,天死了。”
“没事,灰里会长出新的黑夜。”
雪停后的夜,特别静,像有人把村庄按进深井。
阿青躺在母亲空出的炕位,摸到席子下面有颗纽扣,母亲的。
她把纽扣含在舌底,金属味,像含着一小块冰凉的时间。
她翻身,对着墙说:“角先生,我妈走了,你搬到我身体里吧。”
墙那边传来哥哥的鼾声,鼾声一起一伏,像有人在远处拉车。
她掀开自己棉袄,露出小腹,纽扣吐在脐窝,凉。
她闭眼,听见皮肤里吱呀一声门开,有蹄子踏在肋骨上,一步,一步,走向心脏。
那地方空,正好是一片草地。
年没过完,哥哥又要走,说码头涨工钱,一天一块二。
阿青把信纸盐罐递给他,“带上这个,里面装过天。”
哥哥把盐罐塞进包袱,绳结勒得紧,像要把离别勒死。
阿青送他到大路口,路上泥被日头晒出裂纹,像干旱的河。
“哥,今年回来吗?”
“回,给你带真的麦芽糖,巴掌大。”
“要是码头塌了呢?”
“那就游回来,海里也有独角兽,背你过河。”
哥哥走,脚步比上次重,每步踩碎一块泥,像踩碎一面小镜子。
屋里只剩阿青和黑暗,黑暗现在不说话,只蹲着。
她每天数梁上老鼠,一只,两只,数到第七只,她给它们起名字,叫“角”。
她煮饭,水开,锅盖扑腾,她对着蒸汽说:“角先生,洗澡水热了。”
她舀一碗,吹,吹得水面起皱纹,像母亲生前额上的横纹。
喝到第三口,她听见心脏里草响,独角兽在吃夜露,夜露太凉,它打了个喷嚏,血从她鼻孔里喷出来,滴在碗里,像两朵小小的红花。
六月六,村俗晒箱,她把母亲旧衣摊在院中,日头毒,衣上的樟脑味蒸发,像母亲又咳了一声。
她摸到一件蓝布褂,口袋里掉出半截铅笔,铅笔头咬满牙印,是哥哥的。
她拿铅笔在门槛上继续刻,刻得木屑飞,飞进她脚趾缝,痒。
她刻的不是槽,是字:
“独角兽在此居住,不交租,不说话。”
写完,她用唾沫涂一遍,让墨渗进木纹,像让誓言生根。
哥哥第二封信来得慢,邮差脸色灰,说船在江心遇风,信落水里。
“那工钱呢?”阿青问。
“工钱沉了,人还在。”
阿青点头,回屋把盐罐倒扣,罐底剩几粒盐,像几粒雪。
她含一粒在舌上,咸得发苦,苦得把心脏里的独角兽咸得直跺脚,跺得她胸口闷。
夜里,她梦见哥哥泡在水里,头发漂成水草,水草缠住一只角,角往天上顶,顶不破水面。
她喊,喊不出声,喊声沉到水底,变成一串气泡,气泡升上来,在她枕边炸开,湿了一小片。
秋后,她实在揭不开锅,把门槛拆下来,扛到镇上卖。
木匠给她三块八,说木头糟,只配当柴。
她抱着三块八往回走,走到大路口,哥哥当年脚印早被雨水冲平,她蹲下来,把钱排在泥上,排成一条小小的桥。
“哥,你踩着回来,别湿鞋。”
风把钱吹跑一张,她追,追进芦苇荡,芦苇叶子割她脸,割出血线,血线像地图上标记的归途。
她捏着湿钞票回家,门槛没了,独角兽直接站在空气里,四蹄悬空,却不下沉。
她摸摸它,说:“委屈你了,没门槛,你也得守。”
腊月廿七,村里办喜事,鞭炮碎红,像一地冻僵的桃花。
阿青去捡哑炮,捡回一小兜,夜里在被窝里掰,掰出火药味,像哥哥身上的码头味。
忽然有人敲门,敲三声,停,再敲两声——哥哥教的暗号。
她滚下炕,膝盖撞地,疼得眼前火星乱冒,火星里她看见独角兽在跑。
门开,是邮差,递给她一封加急信,信上不是哥哥笔迹,是码头公章:
“江岸塌方,名单如下……”
她摸到第三个名字:阿远。
信纸掉在地上,声音像一片瓦碎,她弯腰去摸,摸到的只是空气,空气里有人喊“姐”,喊得她耳熟,却找不到嘴。
年三十,她煮一锅面,盛两碗,一碗摆对面。
面汤晃,映出她脸,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洞,洞里有风。
她拿筷子敲碗边,叮叮,像哥哥以前敲糖刀。
“哥,吃。”
对面没声,只有蒸汽升,升到梁上,第七只老鼠“角”被蒸汽烫醒,叽一声,像哭。
她低头喝自己那碗,喝到碗底,卧着一只纽扣,是母亲的那颗。
她把纽扣含回舌底,像把年三十的饺子含进坟头。
夜里,鞭炮齐鸣,窗外红得晃眼,她闭眼,红透进眼皮,像一片不肯熄的火,火里独角兽站着,全身着火,却不动,像等她骑上去。
她决定去找哥哥,带上火。
她把信纸、手帕灰、母亲纽扣、蓝布褂、铅笔头,全塞进灶膛,点火。
火舌窜出,像一群红山羊,角上挑着黑夜。
她伸双手进火,手心立即长出两片烙铁,疼,但她不缩,疼是路。
火轰一声,屋顶开了个洞,雪灌进来,雪遇到火,发出嘶嘶的哭声。
她听见独角兽在火里嘶鸣,嘶声像哥哥小时候吹的柳笛。
她抬脚,踏进去,火抱住她,像母亲最后一次抱她,抱得她骨头咯吱。
世界最后的声音,是木梁砸下来,咚——像母亲把血咳进茅坑,像哥哥把工钱沉进江底,像她自己把门槛卖给陌生人。
黑暗被火烧得通红,通红里,她终于看见——
看见独角兽回头,角上挑着整个世界的蓝色。
火熄后,人们在废墟里找到一块蓝布,布上有个焦黑的角印。
邮差把布带回镇上,说是遗物,却没人来领。
第二年,大路口长出一株小葵花,花盘总是低着,像在看自己的根。
七月十五鬼节,有孩子路过,看见葵花下坐着一个瘦小身影,女孩,闭眼,双手捧空,空里有一团白,白得比牛奶重,比雪轻。
孩子喊她,她抬头,露出两颗虎牙,笑一声,像撕开一层旧布。
她起身,沿大路走,脚下没有影子,却有一串蹄印,蹄印里盛满雨水,雨水中倒映着——
整个世界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