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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井》

时空抽屉

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槐,像一条被雷劈断的脊梁,斜斜地戳在暮色里。阿雏提着竹篮,篮里躺着三刀黄纸、半斤糯米,还有她娘昨夜偷偷塞给她的半截红绳。

“阿雏,天要黑了。”

说话的是守祠堂的聋爷,耳背,却偏能听见日头落山的声音。

“还早。”阿雏抬头,最后一缕霞光像旧戏台上的绸缎,软软地覆在她脸上,“聋爷,您关门吧,我一会儿就回。”

“回?”聋爷咧开缺牙的嘴,笑得很空,“回哪儿?这村子,早没地方回了。”

阿雏没接话,低头继续走。鞋底磨得薄,砂砾硌进脚掌,像往事里那些磨不碎的名字。

她去的是后山废井。

井口被荒草吞了半边,草叶锋利,划得她腕口渗血。阿雏把血珠随手抹在裤腿上,弯腰拨开乱草,看见井壁青砖上歪歪斜斜的刻字——

“辛酉年,柳家埋此。”

柳家,她外祖家。十六年前一场瘟,柳家三十七口埋进一口井,只她娘挺着肚子逃出来。

阿雏蹲下,从篮里抓糯米,一把一把撒下去。白粒落在幽暗里,像一场无声的雪。

“柳家的,”她轻声唤,“我娘昨夜梦见你们了,她说你们冷。”

井底忽起风,卷起纸钱,打着旋儿往上扑。阿雏不躲,任纸灰黏在睫毛上,眨眼间,灰化了,像谁的眼泪。

她把红绳系在井栏,绳头垂进井口,殷红一抹,蛇一般游下去。

“拴住了,就别上来。”

说完这句,她起身,膝盖发出枯枝般的裂响。

回村的路更黑了。

风从田埂吹来,带着潮腥,像泡了死鱼的河水。阿雏嗅了嗅,皱鼻子——这味道她熟,每年七月半,风都这副德行。

快到村口,她听见有人哼小调:

“月娘光,照地霜,霜里爬出小儿郎……”

调子软糯,却裹着沙,磨得耳膜疼。阿雏停步,看见槐树下蹲着个影子,背对她,长发垂地,发梢浸在月光里,像一滩化开的墨。

“谁?”

影子不答,调子断了,脖子缓缓转一百八十度,发出核桃被碾碎的咔啦声。

阿雏看清了——那是一张剥了皮的脸,红肉外翻,眼珠吊在颧骨上,晃啊晃。

她却没退,只叹了口气:“柳阿公,你又逃出来。”

吊珠晃得更狠,像在点头。

“回去吧,井里暖和。”

阿雏从袖里摸出一张黄纸,咬破指尖,画了个歪扭的“囚”字,贴在那张没皮的额头。

影子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化成一滩脓血,渗进泥土。

风停了,月光变得清白。

阿雏弯腰,把地上残留的长发一根根捡起,绕成束,塞进篮里。

“最后一回了,”她对着虚空说,“再跑出来,我就砍了你的腿。”

祠堂的门虚掩,漏出一线烛火。

聋爷坐在门槛上打盹,怀里抱一把锈锄,锄刃豁口,像老人残缺的牙。阿雏跨过他,指尖掠过烛火,火舌抖了抖,没灭。

供桌上排着牌位,新刷的漆,黑得发亮。最末一块写着“柳氏阿雏”,墨迹未干,漆泪顺着木纹爬下,像偷偷哭过。

阿雏伸手,指尖沾了漆,捻了捻,黏得发腻。

“聋爷,”她低声问,“我还没死,怎么立我的碑?”

老人睁眼,白翳遮住瞳仁,却准确捉住她的方向。

“先立着,省得以后忙。”

阿雏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纸灰落地:“也省得你们忘了我。”

她推开祠堂后壁的小门,门轴发出产妇呻吟般的吱呀。

门内是暗道,砖壁渗水,滴答,滴答。

阿雏举烛,烛泪滚到她腕上,烫出一枚小水泡。她没皱眉,继续下行。

三十三级台阶后,空间豁然开阔,一口朱漆棺横陈中央,棺盖被铁链锁了七匝,链上串着铜铃,铃舌却被人摘走,只剩空壳。

阿雏把竹篮放下,从篮底摸出一把剃刀,刀背薄如柳叶。

她跪坐,将刀平放膝上,对着棺木说话,语气像在哄一个赖床的孩子:

“爹,今天是你忌口的日子,我给你刮刮脸,别动,疼就忍忍。”

铁链无风自动,咣啷一声,似在回应。

阿雏起身,绕棺一周,指尖掠过链环,声音低下去:

“你忍忍,我也忍忍,咱们都忍忍,就过去了。”

烛火骤跳,剃刀映出她扭曲的影,也映出棺缝间渗出的一截黑发。

发梢缠上她脚踝,冰凉,滑腻,像井底那截红绳。

阿雏没躲,只弯腰,把黑发一圈圈绕到剃刀上,绕紧了,猛地一抽。

棺内发出钝哑的嘶吼,铁链骤然绷紧,铜铃碎成齑粉。

她俯身,贴住棺盖,声音软得像要化开:

“爹,你头发长了,我替你守夜,守到不长为止。”

暗道尽头,无窗,却起风。

风把烛火吹得笔直,像一条不肯倒下的白幡。

阿雏盘腿坐下,把剃刀横在膝头,篮里的长发悄悄爬出,沿着砖缝,一路蜿蜒,钻进棺底。

她低头,数自己的心跳。

“一、二、三……”

数到七,心跳停了,烛火也停了。

黑暗里,只剩铁链慢慢松开的声响,像谁把枷锁一节一节,温柔地拆解。

阿雏抬头,看见棺盖无声滑开,一具男尸坐起,面皮完整,白得发青,嘴角却裂到耳根,笑得很空。

“闺女,”他唤,声音湿哒哒,像舌头底下含着一口井,“你娘呢?”

阿雏眨眼,睫毛上的纸灰终于落下,像一场迟到的雪。

“娘在井里,”她答,“我让你去陪她,好不好?”

男尸歪头,脖颈发出树皮断裂的脆响。

“好。”

他伸手,五指修长,指甲却乌黑,一寸寸探向阿雏的咽喉。

阿雏不避,反把脖子递过去,像递上一盏温热的茶。

指尖触到皮肤的刹那,男尸忽然停住,瞳孔里映出她身后的影子——

那是一根绞绳,悬在梁上,绳圈空空,却勒出一具无形的女体,脚尖垂落,正对他轻轻摇晃。

男尸的笑僵住,嘴角裂痕渗黑血。

“她……来了。”

阿雏回头,只看一根空梁。

她再转回,男尸已躺回棺中,铁链重新缠紧,铜铃复原,叮当作响,像一场骤雨。

棺盖合拢,剃刀断成两截。

阿雏拾起断刃,放进篮里,与长发、红绳、黄纸并作一处。

她起身,拍去膝上尘土,转身朝台阶走。

背后,烛火熄,铁链静。

黑暗里,有人轻声应她:

“好。”

阿雏回到地面,天已微亮。

聋爷仍抱锄打盹,口水淌到锄背,锈迹被浸出淡红。

她弯腰,把老人怀里的锄轻轻抽出,扛到自己肩上。

锄柄冰凉,像一条不肯死去的脊梁。

阿雏抬头,看见晨雾里浮起一张女人的脸,没有五官,只有长发垂落,像一面黑幡。

她对着那脸笑,声音轻得像第一缕晨光:

“娘,再等等,还差一刀。”

雾散了,脸也散了。

阿雏扛锄,朝村外走。

她脚步稳,像走在一条早已丈量好的刀锋上。

风从背后吹来,卷起她篮子里的黄纸,纸灰盘旋,像一群不肯落地的黑鸟。

村口的老槐忽然开花,花苞红得发腥,一瓣一瓣,无声坠落。

阿雏没回头,只抬手,向后挥了挥,像在告别,又像在邀约。

“下一刀,”她低声说,“轮到我了。”

阿雏扛着锄,走到后山废井。

天刚亮,井口却黑得深,像一夜没合眼。她坐下,把锄横在膝,篮里断刃、长发、红绳、黄纸,依次排开,像给死人摆的碗筷。

她先拿起红绳。

绳头早被井水泡得发胀,却仍红得倔强。阿雏把它绕在左腕,绕七圈,勒进肉里,血沿绳纹渗出,滴在井缘,像给井口缀一圈朱砂。

“拴住了。”她轻声道。

接着是长发。

那束发昨夜在暗道里悄悄抽长,如今乌泱泱一大把,握在手里,像握住一条冰凉的河。阿雏把发梢系在锄刃,系成死扣,河便挂在了铁上。

“娘,”她唤,“上来吧。”

井底起了风,风把长发吹得猎猎,像一面黑旗。旗里浮出一张女人的脸,没有五官,只剩一张平整的皮,皮上渗着水珠。

阿雏伸手,指尖划破那张皮,皮裂处,渗出黑血,血里漂出小小婴儿,脐带缠颈,手脚并用地爬,沿井壁往上攀。

婴儿爬到井口,抬头,脸是阿雏小时候的模样,缺颗门牙,笑得很甜。

“姐姐,”婴儿说,“你来接我?”

阿雏摇头,把断刃递过去:“来接我自己。”

婴儿接过断刃,刃口忽长,长成一把锄那么宽。婴儿举不动,刃口砸在井缘,磕出一声钝响,像骨头被折。

阿雏握住婴儿的手,一并握紧断刃,朝自己左腕切下去。

红绳断,血喷得高,像一簇早夭的烟花。

烟花落进井里,井里便浮起一口朱漆棺,棺盖已开,里头躺着男尸,也躺着女尸,两尸并排,手拉手,嘴角裂到耳根,笑得很空。

阿雏把婴儿抱起,放进棺里,放在两尸中间。

“一家人,”她说,“整整齐齐。”

婴儿忽然长大,长成阿雏如今的模样,也长成阿雏从未活过的模样。

三个阿雏,六只眼,一齐望她。

“还差一刀。”她们齐声说。

阿雏点头,把锄横举,刃口对准自己脖颈。

“这一刀,”她道,“我来。”

风停了,井口静得能听见血滴在棺板上的回声。

阿雏却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像听见一出迟到的戏。

“骗你们的。”

她松手,锄落井口,磕出一声脆响,刃口崩缺,像老人笑掉的牙。

“我死了,谁给你们封井?”

她转身,从篮底摸出最后一刀黄纸。纸早被血浸软,却仍可写字。阿雏以指为笔,以腕为砚,在纸上画一个“封”字,字尾拖得长,像一条不肯咽气的舌头。

画完,她把纸轻轻放在井口正中。

纸触井缘,瞬化火,火却无色,只把空气烧得皱褶,像一张被揉皱的脸。

火里浮出聋爷的影,老人抱锄,佝偻着,站在火焰中央,对她点头。

“阿雏,”聋爷说,“回去吧,天黑了。”

阿雏想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低头,看见喉咙早被血糊住。

她再抬头,火焰已熄,井口合拢,只剩一株小槐,从封土钻出,嫩叶红得发腥。

聋爷也不见了,地上一把锈锄,锄背刻着“柳”字,笔画潦草,像仓促的遗言。

阿雏弯腰,把锄扛起,转身往村外走。

她脚步轻,像踩在刀锋最薄的那条线。

走到田埂尽头,她回头,看见整个村子正慢慢沉入地下,屋脊、祠堂、老槐,依次没土,像一场逆行的洪水。

最后一截槐枝消失前,枝头开出一朵花,花分五瓣,瓣上各长一只眼,齐齐望她。

阿雏挥手,像赶一只迟到的萤。

“别看了,”她无声地说,“我认得路。”

她继续走,走到一条河边。

河无波,水色浓得像研开的墨。墨里浮出一张船,船无橹,无篙,只船头立一根白幡,幡上写“渡”字,字被水渍晕开,像哭花的妆。

阿雏上船,把锄横放脚边,坐下,双手抱膝。

船自己动,逆流而上,水面漂来无数纸钱,钱上皆印她面庞,一张比一张小,像被岁月反复复印,终于缩成婴儿拳头大。

阿雏拾起最小那张,对摺,再对摺,摺成一粒黄豆,放进嘴里,慢慢嚼。

纸味苦,嚼到最后,竟有一丝回甘,像娘熬的糯米粥,糊了锅,却暖人。

船行至河心,水忽然分开,分出一口井,井口与她方才封的那口,一模一样。

井边立一人,背对她,长发垂地,发梢系半截红绳。

阿雏起身,弯腰,把锄轻轻推下水。

锄沉得慢,水面包住铁,像包住一颗迟到的泪。

她再抬头,井边那人已转身,脸是平的,没有五官,只一张皮,皮上写一行字:

“阿雏,下一刀,轮到你了。”

阿雏点头,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第四步,她踏进井口,却没有坠落,只听见“咔哒”一声,像门闩落下。

井口合拢,河面合拢,船合拢,纸钱合拢,世界合拢。

最后剩下的,是一粒被嚼过的纸黄豆,浮在墨黑的水上,漂啊漂。

黄豆裂成两半,里头爬出婴儿,脐带早断,手脚并用地游,游向看不见的岸。

水面上,漂来一句极轻的话,像谁最后一口热气:

“拴住了,就别上来。”

自此,河静,井封,村没,人绝。

只剩一株小槐,立在原处,年年开花,花五瓣,瓣上无眼,却天天望向空无的井。

风过时,花颤,发出极细的声音,像女孩在笑,又像女孩在哭。

路过的人若俯身细听,只能听见三个字:

“还差——”

余音被风一刀割断,像脐带,像红绳,像从未出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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